老史在越南玩兴正酣,半小时之后才回复她。他跟随表弟的加磅赢了,他手里现在有三十万了。晓鸥马上回复他,这都是新赌场的伎俩,以赢钱诱惑远房表弟这样的新客上钩,但离惨输已距离不远。老史在接下去的短信里告诉晓鸥,借她小姐的吉言,表弟又赢了,赢数已经高达三百四十万。
赢了钱的远房表弟就不"远房"了,老史亲热得一口一个"表弟"。老史是彻底废了。晓鸥的头靠在车座靠背上,看着高速路外浮动的海面。月光忽明忽暗,暗时的海便是一片不安起伏的黑色。夜里的大自然有些可怖,让人突然想到人跟它作对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征服、利用、奴化的自然铺天盖地,就在他们小小的车外。她的惧怕类似种族间的:一个自认为qiáng势的、更具攻击力的种族对一个原始而逆来顺受的种族gān了太多坏事,而此刻晓鸥作为qiáng势种族的个体被放在无垠无限的弱势种族中,她有太多理由惧怕……尽管高速路上走着不少车,晓鸥还是莫名地怕。大海在酝酿海啸时,也是这样不动声色?
她把脸转向车内的黑暗。这略带司机头油味和汗酸味的黑暗人性多了,人情味十足,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她。
回到丽丝卡尔顿的套房,头一眼看见的是儿子的鞋,一只侧着身一只底朝天。不知母亲底细的儿子一进入这样豪华的套房就被震慑了,然后是爆发的狂喜。这是两只狂喜欲癫的鞋。她站在不开灯的门厅,房里很冷也很静。丽丝卡尔顿级别的静和冷。静得能听见保姆和儿子的熟睡。处身安全时人听海,海是友善的,亲柔的,催眠的。
在早餐厅碰见段家一家人时,叫余家英的段夫人老远就大着嗓门招呼。晓鸥和儿子以及保姆在餐厅门口等着领位员分派餐桌,她笑着挥了挥手。段凯文也是连夜赶回三亚的,签完契约后直接赶回的。必须赶在她梅晓鸥前面。她梅晓鸥的口头保密协议能信赖吗?当然不能。段凯文要亲自保卫他的幸福家庭城堡。段太太招呼了晓鸥之后,又跟丈夫解说什么,目光不断指向晓鸥,喏,她就是专题制作人。
段家旁边一桌客人吃完了,三三两两离桌。段太太又开始向晓鸥一家呼喊,让他们坐过去。她的两只粗膀子上的脂肪老厚老厚,在T恤袖筒里晃dàng抖动。晓鸥指指儿子,又指指靠海的门口,表示她只能遵照儿子的意愿坐到那里去。儿子是她多好的掩体和假托。她不坐到段家邻桌去也是为段凯文好,为了他不紧张以致胃口收缩。坐下之后,她扭头看了一眼段家那一桌。段凯文也正向她看来。他和她成了两个敌对的狙击手,一个露头就有被另一个击中的危险。她那一眼虽然短促,还是看见了段家的幸福:段雯迪在跟十五六岁的弟弟玩笑,妻子正将剥了壳的大虾放到丈夫小盘里。段家的儿子长得酷似母亲,一副撒欢的眉眼,一张自然红润的脸蛋。把他父亲嗜赌如癖、惨输赖账的劣迹告诉他,晓鸥也感到天理不容。不过去打招呼说不过去,反而容易穿帮。而过去打招呼戏又太难演。
"段太太您好!"晓鸥理着刚做过的长发卷,欢声问候并穿梭过一个个餐桌。
"好好好!老段,这就是莫女士,我刚才跟你说的!"
段凯文脸色发暗,为眼下这一瞬间焦虑了一夜。手掌握在晓鸥的手上,一股冷湿沁透她。晓鸥随口胡诌追星的语言,但一句都进不到段的知觉中。他的笑容像个头次坐在相馆的照相机前面的乡巴佬,被摄影师吼出来的傻笑。他迷蒙的眼睛中只看着一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女子可是为了他把最难演的一场戏演下来的。
段雯迪目光在父亲脸上一闪,又在晓鸥脸上一闪,然后再回到父亲脸上。女儿是父亲所有情人的情敌。来到父亲身边的任何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可能藏着一个情人或未来情人。成功和财富像不好的气味一样,招来苍蝇般的年轻女子。这个藏在制片人身份里的女子在父亲眼里还算年轻貌美,作为父亲所有情人的情敌,段雯迪觉出这"初次见面"当中多出点什么。晓鸥从段家那桌往儿子身边走去,深感自己在段千金眼中缺乏说服力。她刚才当着段家所有成员跟段约采访,同时邀请段太太做嘉宾,补充细节,增加女人的感性叙事。段凯文泛泛地答应下来,说下面几天抽空吧。
段的手机短信在晓鸥吃下第一口燕麦粥时到达。
"请你自爱,不要再出现在我家人面前。"
刚吃下去的燕麦粥突然不顺着正常管道下行了,结成坨停在食道底端。这绝对是个傲慢之极的输家。儿子提醒晓鸥,母亲瞪了他半天了,他做错了什么吗?晓鸥是在等那一坨燕麦粥化解,别像一团垃圾一样堵在下水道口。
"段总,请你明白,给我发这种信息本身就欠缺自爱。"
"不管怎样,你不许再出现在我家人面前。"
"别操心我,操心汇款的事吧。中国银行已经开门办业务了。五天限期并不长,别忘了契约的限定。"
chūn节长假临近结尾。不少银行的营业部开门了。晓鸥专门把这些银行的地址搜寻到,一一发送到段凯文手机上。在她写短信的同时,几条短信又发至她的手机。其中两条是史奇澜发的。一条来自段凯文。
"你在恫吓威胁我。"段的短信说。
"我认为我在温馨提示。"晓鸥回复。
她撇下段凯文,打开老史的信息。第一条告诉她太好了,他一夜睡醒,表弟把赢来的钱全输回去了。第二条要她立刻去越南。表弟输的钱,就是他史奇澜偿还晓鸥的钱。表弟输一千万才好,他老史就得逞了,把他欠晓鸥的债务转嫁给越南赌场的老板了。
晓鸥一身无力。老史是拉不动的。不如就顺着他,让他把她晓鸥当西墙来补,拆越南赌场那堵东墙的砖石。她梅晓鸥对他仁义、慈悲,婉谢他来补她这堵墙,说不定他拿拆下的砖石到别处补去。老史欠补的墙太多。说不定拆了越南赌场的墙补他自己呢!怎么不可能?当总领班的中国人不是答应借老史一千万筹码吗?老史转借给表弟的这一千万一旦输光,表弟会偿还老史一千万,而老史难道不会用这一千万重回妈阁豪赌吗?太可能了!……段凯文的一条新短信来到。
"能不能请你单独谈话?"段的短信说。
"我要陪儿子到海滩上玩。"
"那好,半小时后海滩上见。"
"你们家的人不去海滩吗?"
"他们上午约了朋友打麻将。"
原来段太太也是有赌兴的。
半小时后,晓鸥和儿子都换上了泳装,保姆换了背心短裤,一块向海滩走去。晓鸥没想到儿子会这么热情地来度这个假期。假期一共两天,儿子在享受它的每一秒钟,把这短短的海滩假期变成一块美味糖果,吮吸它的甜美又担心它融化得太快;他的每个表情都是满足和不舍,每过去的一秒一分,他已经开始不舍,那必将来临的终结,他已经在提前缅怀。晓鸥心里酸酸的。她没有很好地爱过儿子,至少没有把爱放在行动和形式中。没有形式和行动的爱,就是没有容器盛装的水,哪怕它是甘霖琼浆,也涓涓流散,儿子对这甘霖的gān渴,永远不得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