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怎么会不记得?晓鸥一生忘不了曾被迫参与过那种勾当。老史用那个勾当向她晓鸥证实了他的关爱。

  "那家伙bī债bī得我北京没法待了。"他微笑着说,"工厂里剩下的几件东西,这王八蛋都想拉去抵债。其实那几件东西还轮得着他拉?早就有主了,只不过都没最后完工,所以暂时还搁在库房里。总领班来拉东西,那人家会答应?还债也得论资排辈儿,债主的大队人马长着呢,让你越南猴子来加塞儿?把他猴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解恨地笑笑。

  "你欠他的一千万,最后怎么还的?"

  "慢慢还呗。"老史慢吞吞地说着,从两排牙间抽出一根jī骨头,打量了两秒钟,似乎这不规则的形状启迪了他雕刻某件作品的灵感。

  "这人来bī债,陈小小更着急了吧?"

  "那还用说。"他眼睛不清澈了,起了大雾。

  "谁让你当时想出那么个馊主意去坑他?"

  "我家大表弟挺够意思吧?一天都没敢拖,就把钱汇给你了。那时候大表弟还把我当成大老板、大富翁怕着,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现在他不怕你了?"

  "现在他不知道我哪儿去了。"

  "要不是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手机换了,也不通知一声。"

  "我都不知道我哪儿去了。"他笑了笑,似乎是一种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在作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类那样笑。

  晓鸥感到史奇澜有了个新秘密。所有赌徒都有秘密;对晓鸥来说,他们的嗜赌如狂本身就充满神秘性。

  "他现在还追着你要债吗?"

  "那个赌场领班?"他喝了口矿泉水,"当然追。"

  "那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欠着他吧?"

  "管他呢,只要不欠你就行啦。"

  他又用这句话来唱小夜曲。这晚很奇怪,晓鸥喝了五年陈塔牌加饭酒,老史反而滴酒不沾。老史一定有个崭新的秘密,从巨大变更的生活中产生的秘密。

  等晓鸥回到妈阁,老刘托人再托人,拐弯抹角才打听出老史的部分秘密。陈小小离开老史已有两年半了。从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开始向老史bī债的时候,陈小小就停止跟丈夫吵闹厮打,一天早晨,老史睁开眼,发现一张字条放在chuáng头柜上。小小用她杂技演员的书法写下诀别信:"不要来找我们,想到我和孩子的时候,就听一听王子鸣的《伤心雨》,怀上豆豆前后的日子,我和你老听这支歌。"诀别是多情的,但不耽误她卷走史奇澜一生中最好的木雕和她私下积蓄的两百多万元。

  小小消失之后,老史随着也从北京的朋友和熟人中消失了。一向二皮脸的史奇澜,第一次怕羞,连那么爱他、死心塌地跟他的陈小小都跑了,他真羞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北京残存着深不见底的穷街陋巷,多的是危房,那样的生态环境更适合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史,用他穷陋的风雅愤世嫉俗。

  不过老史再也不赌了。帮晓鸥刺探老史秘密的人们纷纷告诉晓鸥这句话。自从他妻子和孩子离开他,他连麻将都不沾。

  晓鸥想起许仙楼的晚餐,自己还敲了老史一顿,尽管她几乎什么都没吃。晚餐时她一直等待老史抖包袱,却没等来。现在明白他那个新的秘密是什么了:造孽多年的史奇澜停止造孽了。他该停止得早一些,代价也会小一些。以失去爱妻和爱子作为代价,对于老史,仅次于丧命。

  老史给她的手机号从晚餐之后就作废了。手机中的声音告诉她,是因为欠费。连"中国联通"都加入了讨债团,参与对老史的惩罚。

  早chūn的一天,晓鸥飞到北京。事由是听法庭调停。但她心里的急切跟法庭如何裁定段凯文毫无关联。从许仙楼晚餐之后,她就一直在找老史。她哪里也没有去;她的心哪里都到过了。替她多方打听的老刘告诉她,老史肯定不在北京周边的县城,似乎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法庭拿段凯文这种人也没什么办法。假如他继续开发项目,挣的钱会分期分批还给几十位债权人。所有债权人现在要保障他日子过得好,恢复创收力,不然多次上报上杂志的前富翁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几十个债权人拿他五十几岁这条命该当何用?因此大家同意保障他好好生活,从而好好gān活儿。

  晓鸥坐在法庭上,茫然的心在很远的地方。找不到老史的时候,她才感到世界真的是大。

  法庭上晓鸥接到一条短信。竟是段凯文发来的。

  "晓鸥下午有空吗?想跟你谈谈。"

  她坐的位置在段左侧偏后的地方。能看见他壮硕的脖子上发茬过长,白衬衫领子上一圈浅黑。他人没倒架子撑不住了,谁见过他把衬衣领子穿黑过?这件白衬衫昼夜服务,白天见客、见律师,见余家英的主治医师和护士,晚上当睡服让他穿着在一堆堆签署文件之间打盹。老刘说他剁了手指尖是夸张了,他只是在左手食指上切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就被一米八二的儿子把厨刀缴下了。并且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厨刀?给饲养的小兔剁青菜的。不过他是有那心的。若不是一米八二的儿子跟父亲角斗,很难说父亲会不会把钝刀指向脖子,或者手腕。这些段落是老刘后来更正的。老刘沉重地向晓鸥qiáng调:段总是有那意思要自裁的。晚期赌徒的自裁方式跟晚期癌症的疗法一样,就那么几招。

  法庭调停会一直开到下午三点。晓鸥等所有人散了才慢慢往门口走。她没有回答段凯文的邀请。此刻她怕他还没走远。十多分钟后她裹紧风衣走出大门,从走廊长椅上站起个人。逃已经来不及,晓鸥招呼都打不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去。逆光的段凯文显得粗胖了一大圈。坏心情使人发福,苦难使人不在意发福与否。胖胖的段凯文让晓鸥一阵悲凉。

  "我有个好项目!晓鸥,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个!"

  段凯文一张嘴,晓鸥就问自己:你刚才悲凉什么呢?

  法院附近有一家很有名气的烧烤店,调停了六个小时,债主们和负债人双方都饿透了。晓鸥一进烧烤店,店堂的喧闹顿时静下来。晓鸥一看,一楼基本被段凯文的债主们包场了。她感觉到段刹那间想退出去。退出去就不是他段凯文了。于是他抽象地打了个招呼,迎着几十双眼睛走到楼梯口。所有债主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因为他们刚才的喧闹就是在咒骂段凯文,咒骂这场耗时六小时但用处不大的调停。并煞气解恨地宣称如何用武力弥补法律漏dòng,段凯文就这么迎着他们进来,从他们中走过去,你们要武力解决他,他来让你们解决,可没一个人兑现刚才的狠毒诺言,一场正义发言成了嚼舌根,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大度宽恕,多么令他们不好意思。

  晓鸥从他们中走过,跟着段步上楼梯。途中她觉得瞥见两三张半熟脸,上了四级楼梯,她转过头:那些半熟脸是她在妈阁的同行。段把他们当东墙拆了,补过她晓鸥这堵西墙,现在他们统统被段拆得七零八落。

  段凯文在服务员坚持说包间全满的情况下找出一间四人小包间。他是不能退让的,只能让别人变通来适应他。别人本来的主次排位他都不承认;他不可能给排成次位;他必须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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