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鸥回到酒店里发觉自己不痛快。跟段凯文签了借贷二百万的合约并没有让她不痛快。老史成了她最近心里一种难言的不痛快。他去广西找木头也好,找女人也好,她不痛快什么?她又不爱老史。
不过假如把十几年前对卢晋桐那种感觉都叫爱的话,对老史呢?她不爱的是赌徒老史。可现在的老史不是赌徒了。
就算她爱不赌的史奇澜,那老史爱她吗?抬腿走开的那个总是赢的,陈小小抬腿从他身边走开了,生拽活剥地走开的,因此老史的心残了,不会再爱了。就像卢晋桐为了晓鸥而残疾了的情感,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她无心照看赌场的客户,在北京恍恍惚惚地逗留,一天又一天。赌客们有的跳槽到别的叠码仔旗下,有的由老猫打理。老猫抽六成水。你晓鸥放心,会把你的客户伺候得开开心心的。有一点她完全放心:老猫的抽水很快会从六成涨到七成。果然,她在北京第二个礼拜时,老猫说他带客人如何疲劳。那猫哥就拿七成吧。她一语道破,大家都方便。
这天她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突然开窍了:老史搬到了鹿寨,当了寨民,北京成了他偶然来的地方。就在他chūn节前偶尔回北京那次,偶然地碰到了晓鸥。晓鸥逢场作戏bī他请客,他也逢场作戏地热心邀请,事后反正可以依赖手机短信取消。也许回到鹿寨的老史等着晓鸥先取消。也许他跟晓鸥一样天天内心挣扎要取消却又不了了之,最后拖到来不及取消了,只能搭飞机到北京践诺了。曾经一把输赢几十万上百万的老史,数出足够的钞票买张南宁到北京的机票时也胆战心惊,生怕凑不够数。
晓鸥只能当着老史的面才能把这番推敲证实。她拿着那只给柴师傅寄钱用的信封,到了南宁,再下柳州,再入鹿寨镇。
鹿寨镇上的派出所没人知道一个搞木雕的史姓北京人。不过镇上有个年轻人开了个木料加工厂兼收购贵重木料。晓鸥喝了警察招待的白开水,知道她离老史不远了。
木材加工厂堆木材的院子蹲着一个人,背朝栅栏,棒球帽下垂了根乱糟糟的马尾辫。天下很大,叫史奇澜的这个冤家却不难找。这地方躲债可是一流。晓鸥走到一堆木头对面,"嗨"了一声。
老史抬起头,上半个脸在棒球帽的yīn影里。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围裙上搁着的几把刀具落在地上,一把刀在他的登山鞋上蹦一下,掉进两块木头之间。晓鸥狠狠地看着他,他踩着滚来滚去的木头就迎上来。
"脚指头还够十个吗?"晓鸥下巴指指他的脚。
他马上找回一贯的随便和自在,也看看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个脚指头?我那么正常呢?"
"躲债躲得真清静。连派出所都不知道来了你这么个人。"
"赵马林特厉害,看木头品种一看一个准!"
赵马林当然就是警察指到的年轻人,木料加工厂老板。晓鸥向街面的两层自筑小楼望一眼,她刚才进来并没见到任何年轻人。
"小赵带了两个木匠去山里买木头了。看这jī翅木,这纹理,妈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里,夜里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着。"
"谁看着?"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边点了烟斗--jī翅木雕刻,一边带路引着晓鸥往院子另一头走。
院子到处是木屑、刨花,木头的香味把晓鸥心里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内种了些幼树,是晓鸥不认识的树,老史马上让她认识了它们:jī翅木在变成木材之前的样子。走到院子那头了,一幢更加土气的自筑小楼朝着另一条街道。老史用钥匙打开门,一房间木雕,各形各色,一时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们懒散、厌世的创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懒散厌世多么带欺骗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灯拧开了。灯光是讲究的,给每件木雕以追光。晓鸥看见了虎、豹、胖luǒ妇,皱纹满脸的老人……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整它,每一座人或shòu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独一份,都有着绝对的不可复制性。
"我过去白活了,不知道jī翅木表现力这么好。你看这些木纹,"他摸着木雕老汉的脸,"就让你想到鬼斧神工,人为什么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着胖luǒ女不对称的rǔ房,顺应天然木纹雕刻的。
晓鸥认为这么多好作品足够开个史奇澜作品展览了。开了,在南宁市文化馆。怎么样?没几个人看。小地方,又太偏远,到北京或者上海开去呀!北京联系了,老说考虑研究,定了之后通知。还去过哪些大展览馆和美术馆?去了广jiāo会,西方商家看上了几件作品,下了订单,每件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须跟展品一模一样。那做出来了吗?做出来了,史木匠什么做不出来?
他自我贬低地笑笑。晓鸥明白艺术的不可重复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复却折磨他。他没余下多少盛年时光,多半要被重复制作的木匠劳役消耗。他以为陈小小和儿子离开了他,他对人间别无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让散去的家补回他一点什么。就算是小小和儿子把他出让给他毕生想做的事,让他独自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要做烈士,发现所殉之道并不地道,他丧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中谈的不是这些。他摸摸这只"虎头",拍拍那片"荷叶",在自语地纳闷大自然怎么会把形态、动态、笔触藏进这些木讷之物。需要心诚眼明手高的人把它们一点点发掘出来,那些让他复制四十件、五十件的欧洲、美国的商人难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艺术?一颗沙子都不会复制另一颗,连两条完全相同对称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rǔ房都不会一模一样地配对……他只能在复制品上做手脚,把五十只虎、四十个luǒ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样。现在他手中还有订单,有的木雕要重复两百次。应该培养一批复制木雕的徒弟。培养了,做出的东西给退货了。连工匠都不能复制?可不。
她无语。
"你怎么找着我这儿的?"老史这会才想到他一开始就该问的话。
晓鸥懒得告诉他。她这才感觉到找他找得很累,因为人没上路,心早就开始跋涉,哪儿都找了。缓过来再告诉他。或许用不着告诉他了。老史从来都说不出创造一件雕刻的过程,因为过程不算数,她在找他之前,心里有多少份繁复矛盾的过程?只有结果算数。结果在他面前:她来了。
"chūn节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现在胖一点。"晓鸥说。
"除了你们女人谁这么计较胖瘦?"他总是装着不爱美。
"不是个个女人都计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赶紧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让他想起小小。
"哎,这些作品卖给我吧。"
老史脸上神情一阵变动。晓鸥见过翻脸的史奇澜,但她吃不准他这会翻什么脸。神情变动停止了。到底没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