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老史没有准时回家。晓鸥不放心了,起chuáng随便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离她的公寓二十分钟车程,老史一般是骑车往来。走到工作室楼下,她看见阁楼上面灯光阑珊,不像在工作的样子。老史在为香港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突击创作几件木雕,现在回家睡觉的时间从原先的凌晨三点推后到清晨五点。
她轻轻推开门。到工作室来晓鸥总是带有一种敬畏,寻常人对创造者那种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惧。所以她每次进入这里总是十分知趣,尽管这间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只有一盏壁灯亮着,老史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来了?"他既无倦意,也不jīng神。
"你怎么了?不舒服了?"晓鸥轻声问,走到他旁边蹲下来。
"没怎么,就是弄不出来。"
他指的是创作不顺心,不顺手。
"我恐怕完了,怎么使劲都弄不好。过去是心里有手上无,现在心里都没有了。"
这种状态在这两年中时而发生,延续的时间有长有短。它一发生,老史就说自己完了,或者说自己本身就很平庸,自以为复制几千件居家摆设屈了才,实际上何才之有?!庸才罢了。晓鸥于是提醒他,每次这种创作低谷和自我怀疑都会过去,不过早点晚点的事。他却说这次过不去了,因为他从来没感觉脑子这么空过,举起刀之前还有点想法,可一举起来就不知该往哪儿落了,刚才的想法跑得gāngān净净,剩下个空空的脑壳。有时拼命地追捕还没完全散尽的思绪,就是捕捉不到,恨得撞墙……
晓鸥赶紧去摸他的额头,额头还好,再看看周围墙壁,墙壁也无损。他明白晓鸥的眼神,说自己要不是吃了那几种药,早就撞得头破血流了。老史每天都吃三种药,有时快睡着了,又噌地一下跳下chuáng,冲进浴室去吃药。其中几次晓鸥见他跳下chuáng去开药瓶子,马上提醒他,他已经吃过这天的药了,别吃重了;他会疑惑地问晓鸥是不是看清和记清了,万一记错,少吃一天的药可是灾难。晓鸥问他那是什么药,为什么一天也不能缺,缺了会发生什么灾难;他含混地说都是些治疗焦躁的jīng神药类,他自己也不完全懂。这个黎明时分他告诉晓鸥,这些药副作用很大,其中最可怕的副作用是削平创作的巅峰情绪。那为什么要吃呢?为什么要让它削平他呢?停了药不就能恢复创作巅峰状态了吗?
"创作状态倒是恢复了,你跟我的日子就难过下去喽。"他伸过一条胳膊,把晓鸥揽进怀里。
再追问,老史也没有说得十分清楚。
"吃了药,就可以做个正常的人。做个好人。不吃药,可能就是极富创造力的疯子。所以我还是做个好人吧。为你我也要做个好人,通俗平庸就通俗平庸吧,你说呢晓鸥?你配一个好男人跟你一起过。"
老史当然不可能平庸,起码晓鸥没这层担忧。她挨着他坐在地上,头靠在他没多少体温的胸口。
第十六章
秋季的香港艺术品拍卖会上,老史的一件作品被拍出去了,虽然价钱拍得不高,只十五万,但这是性质不同的钱,是令老史和晓鸥振奋的钱,跟过去用两千件复制的居家摆设赚来的钱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陈小小和豆豆消失的第四个年头。有人跟晓鸥说,在加拿大的温哥华见到了母子俩。不知道是否也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老史。估计老史现在一定知道陈小小和豆豆的所在,因为他已经不为电话铃声所动了。
老猫这天到工作室来找晓鸥。晓鸥在帮老史抛光一件成型的作品。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很写意的,钢丝是一根很直的树枝,人不可思议地在上面以高难舞姿骑车。虽然小小是表演高空舞蹈的,跟走钢丝不尽相同,但可以看出老史对各种杂技动作的熟悉,对这种古老民间艺术的迷恋。这点上他和某个阶段的毕加索有可谈的。老猫看着无声息的晓鸥和老史各忙各,眼睛和鼻孔发出一个看不起的微笑:跟着木匠做木匠婆了!木匠都能得手我老猫怎么就只有看的份儿?还挺把木活儿当事儿呢!这么赚钱跟早市卖鱼也差不了多少。不指望老猫这种人懂得很多乐子在于不赚钱和用什么赚来的钱。老猫掏出烟盒,晓鸥立刻把他往门外撵。
"你要把一屋子作品都烧成炭啊?!"
"我以为你俩gān柴烈火的早该把那些木头烧成炭了!"
老猫嬉皮笑脸的。现在的晓鸥一点荤都不吃;老猫给的荤让她要吐。
"滚蛋!"
"有了木匠不要猫哥了。"一个悲哀表情符号出现在那堆白毛下面。
"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这就放:那个姓段的王八蛋把那六十万全输光了。"
晓鸥吞一口冷气。这一来她真是做圈套让老猫钻了,虽然她不是故意的。可是老猫怎么知道段输光了呢?段自己供认的。段凯文在妈阁?偷渡过来的,偷渡费都是借黑摆渡的,还是他老猫帮着还了偷渡费。人和人也能复制,段凯文复制了当年的史奇澜。是不是亲自把钱送到黑摆渡手里的?一共才五千块,他老猫没那么下贱,去亲自接洽黑摆渡那种人渣,当然是由段总自己去还的。
老猫在"段总"二字的发音上出了个戏腔,似乎是嘲弄,也似乎是骂人,那意思好像说从今后人们骂王八蛋的时候可改为骂"段总","段总"和王八蛋是同义词。
晓鸥知道老猫又上了段凯文一记小当:那五千块钱被拿去做赌资了。看来段要把不服输的美德保持到生命终结。那么现在段住在哪里?给他安排在金沙,标准间正好在打对折,就在那个最便宜的标准间里,bī出了"段总"关于六十万资质牌照费的实话。一定又跟他动粗了?不动粗"段总"有实话?这一刻段凯文在哪里?在金沙的标准间。猫哥放心,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在哪里?!在哪里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已经逃走了。难道"段总"还有更阔气的住处?他从你那里得了五千块的赌资,不逃走还等什么?
老猫空白着一张脸对着晓鸥。妈阁的小赌场星罗棋布、曲径通幽,段凯文钻进去,十个老猫都别想捉回他来。段凯文贫苦出身,现在也可以跟贫苦赌徒坐在一桌,照样酣畅淋漓地玩个昼夜颠倒。妈阁的赌界是一片海,远比妈阁周边真正的海要深,更易于藏污纳垢,潜进去容易,打捞上来万难。只要段凯文放下了架子,调整了心态,肯和下九流赌徒平起平坐,可有得玩呢!那些小赌档也会有小叠码仔,他可以借到小笔赌资,一个赌场赖一笔账,段总可以在赌海中颐养天年。
老史此刻也来到工作室外。他跟老猫随意打了个招呼,掏出一盒熊猫烟来请老猫和自己的客。烟是他一位识货的客户送的礼物,一送送了一箱。老史的原则是不抽花钱买的烟,所以他说自己不抽烟,只抽礼物。
"出事了?"
晓鸥和老猫无力地笑笑。晓鸥娇嗔一句,都是他老史的不是,要她给段总最后一次机会。结果呢?机会又被他扔在下水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