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到了冉的父亲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身世的话……
顿然间我有所悟--生活中,不被某些人当成回事的事,或被被某些人以玩世不恭的痞子的习惯做了的事,其实包含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我们往往对此无动于衷,除了证明我们的可鄙和麻木不仁,不能证明别的……
冉最后说,她父亲jiāo给她的使命,她已完成了。说如果过几天我能到她家去看望看望她父亲,对她父亲将是极大的安慰,等于帮助她父亲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
冉说此话带有请求的成分。
我答应了。
隔日我便到她家去了。在她家吃了饭,还送给她父亲两本我新出的书。
我只字未提花花的事。冉的父亲也没提。我走时,他坚持要送我。他一直将我送至"紫薇桥"头,也就是小月河上唯一的一座小桥的桥头。
他驻足说:"我不过桥了。"他凝望着桥那边--草地上,有一只大狗和一只小狗在互相追逐着玩儿……
我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他说:"请你……
替我向那些孩子们多多解释……
"我说:"一定。"但我并未再去看过他,仅和他通过几次电话,而且是他挂来的。冉倒是又到我家几次。
一次专为替她父亲给我送书,是她父亲著的《社会心理学发凡》。老先生用毛笔写了赠言,盖了印章……
不料想他却死了。被一个女人用雨伞捅死了。捅死一位闻名中外的社会心理学家的雨伞,会是一柄怎样的雨伞呢?那女人,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并不很悲哀,甚至可以坦率地说,悲哀不起来。因为老先生对于我,无异于一个符号。悲哀,其实是人比同情、比怜悯、比仁爱、比一切情感更吝啬的情感。如果我们自己死了,不是我们亲友的人,和我们过从并不密切的人,也是不会对我们慷慨到哪儿去的。我对他的死更感到的是荒唐--也死得太特别了啊……
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参加的人不多,四十几个人。
除了亲友,再就是他的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二十多岁的有之,三十多岁的有之,五十来岁的也有之。我指的是他的弟子们。一位学者有三代弟子,也算不枉当一回学者了。那些个他的弟子们,也有白了头发的,也有秃了顶的,也有踌躇满志的仿佛学识深不可测的研究生。不是参加一位社会心理学家的追悼会,我还真没想到过,在中国竟有那么多人吃社会心理学这一碗饭。
悲痛的氛围环绕并笼罩着人们。当然最悲痛的是他的老伴儿,其次是他的弟子们,和弟子们的弟子们。我看他们的悲痛和他的老伴儿的悲痛,是区别很大的品种两样的悲痛。区别倒也不仅仅在于:对他的老伴而言死了的是老伴,对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们而言死了的是导师。似乎区别更在于:他对她很重要,而他对他们虽然谈不上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却仿佛是更加有感情的。如同一个人用惯了一支老式的钢笔,现在它摔坏了,绝对地修不好了,今后再也不能用它了,并且连当成件纪念品保存着都不行了。尽管可以换支笔,甚至是一支最新产品,但用原先那支老式钢笔的特殊习性是中止了,也许连握笔的指法亦必须改变并重新适应……
以一种仪式而言,那是我所参加过的程序最紧凑时间最短的一次追悼会,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几分钟。质量却是一流的。我的意思是,人们的态度都很虔诚,看不出谁是逢场作戏而来的。这当然指的是他的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我虽然不是他的弟子或弟子的弟子,但受氛围的影响,也掉了几滴眼泪。
人们四散时,冉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我母亲想请你随车到我家去。"我问:"老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参谋的事吗?"冉苦笑了一下,迷惘地说:"我不清楚。有些事,我母亲好像不愿我介入意见。"我感到受宠若惊起来,信誓旦旦地回答:"你回复老太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不推委。"我踏上面包车,老太太已坐在车里了。她表情肃穆之极,仿佛车不是要送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到某座庵里去;仿佛她因老伴的死,看破红尘,决意剃度为尼似的。她对我微微点头,目光中有某种信任感。我想冉肯定已把我的话回复给她了。
我跟随冉母女来到她们家。刚在客厅落座,冉刚沏上一杯茶给我,老太太便对冉说:"冉,你先到别的房间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谈谈。"冉默默地遵从地退出了客厅。
我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我没把握判断自己跟来是否明智了。万一这老太太因为什么打算问罪于我呢?可细想想,我对这一家我并不很熟悉的人,尤其对冉的父亲,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啊。
我准备一旦在受到非难时表示抗议。
"你先请喝茶。"老太太对我一笑。笑得极短,转瞬肃穆有加,继而演变为庄严。与其说她确实是笑了,莫如说我确实觉得她笑了。
我呷一口茶,见她对我还算友好,暗嘲自己多疑,泰然了许多。
我试探地说:"阿姨,尽管我和乔老师jiāo往欠深,但我对他是很敬仰的。
如今乔老师不在了,我要继续在和你们母女的关系中,弥补我在乔老师生前和他jiāo往未深的遗憾。承蒙您这么信任我,若有什么需我尽些义务的事,您就只管开口吩咐吧!"她又微微一笑。这一次笑得分明了些。
"听说,你认识的人很多?"显然,她对我的话感到满意,感到安慰,并对我的虔诚感到欣赏。
我也自以为我是很虔诚的。人有时对自己是否虔诚,不太能梳理清楚。
有一分虔诚,往往自我想象成十分。人是很乐于进行这一种自我想象的。
我说:"其实我认识的人挺有限,不过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战友多些。但是都不常来往。""听说,你那些战友,分布在各行各业?""这……
也算符合事实吧。""那,有没有当律师的?有没有在法院和检察院工作的呢?"我故作苦思状。片刻,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冉!……
"冉应声而至。
"给你叔叔杯里续水。我忘了他是吸烟的了,找烟来。"我忙说:"我自己有烟,我自己有烟。"就掏出烟吸。
冉见我杯中的水并没明显少,将热水瓶象征性地拎起一下,又放在茶几旁。她似乎纯粹是想表现对母亲的遵从才那么做的。接着她便踱到鱼缸旁去喂鱼。
老太太说:"冉,你何必喂它们,已经喂过了。"冉便不喂了,但未转身。观鱼。
老太太又说:"让你给客人杯里续水,你怎么没续?"冉说:"满着呢。
不用续。"她这才转身,惆怅地望着她的母亲。
我发现老太太的眉头皱了一下。
"肯定是凉了。倒掉,续上热水。"老太太语调不高,话说得极平静,却使人听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的意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