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日本_梁晓声【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第三类相当恶劣的日本人,是日本的某些又愚蠢又自以为高明的政客,及一些民族主义、新军国主义、新法西斯主义分子,他们形成日本的一股极右势力。他们在日本是极少数。所幸他们的表演,还不足以达到彻底激怒中国人民的地步。故“所幸”二字,实在仅只是对日本和日本人民而言,对中国和中国人民,其实倒是无所谓幸与不幸的。

  我的日本同行们,更具体他说,此次接待我们,任劳任怨地对我们尽地主之谊,热忱坦率又认真地与我们进行研讨的日本电影编剧家们中,没有第三类日本人。一个也没有。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有的是中国人民的诚挚的好朋友、老朋友。

  在会长铃木尚之先生家为我们举行的欢迎宴会上,理事长山内久先生致词时,站起来情真意切地说:“最近,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亲去世了。他的老父亲当年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名军曹。近半个世纪以来,他时常深为日军和他自己在侵华时期犯下的种种罪行而忏悔。他留下了遗嘱,将自己的全部遗产变卖掉,资金要全部用来做些促进日中友好的事。我的朋友,由衷地按照他老父亲的遗嘱做了。他组成了一个私人剧团,日夜赶排了一部揭露日军当年侵华罪恶的话剧。目前,他正率团在中国的东北各省市巡回演出。他们受到了中国观众的真诚欢迎。他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每到一地,他都会被中国人民的宽宏大量感动得哭一次。现在,我们在日本欢迎中国朋友,我的心情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我不想客气地称你们小姐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代表日本电影剧作家们这样称呼你们──朋友们……”

  面对这样的日本人,我们又怎么能不将他视为我们的,视为中国人民的朋友呢?

  我们还观摩了山内久先生的编剧新作《沉默的海》。

  它讲述了半个世纪前,日本和朝鲜之间的一次历史事件──日本在一些鲜族村虏捕了大量青壮年,为日军修筑工事。他们充牛做马,生死如草芥。日本投降后,他们乘船回国,其船不幸沉没于日朝海峡之间,所有男女老幼,全部遇难……一名当年同情过他们,帮助过他们,替他们受过鞭罚的日本“劳工长”,从此亦抛妻弃子,离家出走,沓无音汛。原来,在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他一直隐姓埋名,当了一名灯塔管理工,每日遥望那一片沉默的海峡,为亡者的灵魂祈祷,替日本的罪恶忏侮……

  这是一位日本编剧家,在今天所能做的,最有历史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事啊!

  他已经是竭尽其能在做了。

  但是我们和我们的日本同行中的某些人,在最后一天的讨论中,也几乎争论了起来。我想,最终没有形成争论,是由于时间的关系。也是由于语言障碍的关系。争论如果必须通过翻译,往往是不能真的唇枪舌剑起来的。翻译的“第三者插足”,客观上截断了争论,缓和了冲突。

  争论是由中国电影《红樱桃》引起的。

  我们的朋友们首先提出一个纯“艺术观”的质疑──《红樱桃》中的女主人,究竟是一个虚构的“艺术人物”,还是一个现实中的真实人物。他们觉得女主人公只不过是一个“艺术人物”。如果是“艺术人物”,又怎么可以借助纪实手法,打出字幕,告诉观众她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北京呢?这不是违反纪实原则的么?

  平心而论,日本朋友们的质疑,是不无道理的。

  我们也当然知道,《红樱桃》中的女主人公,其虚构性远远超出了真实性,整部电影的故事,显而易见的,取材于一篇虚构的小说《人皮灯罩》。

  我方的回答,便不免有些逻辑牵qiáng。

  于是话题引到了《南京大屠杀》。他们曾要求观摩这一部影片。但是我们没带去。据说,电影局的同志认为,友谊jiāo流,还是以不带那样一部影片好。

  八十三岁的德高望重的日本老导演新膝兼人先生缓缓开口道:“为什么不让我们看《南京大屠杀》呢?我不明白中国朋友究竟有什么顾虑。”

  中西隆三先生接着说:“原子弹,使广岛和长崎死了二十四万多日本平民百姓。这个数字准确到个位。是以户籍本为普查根据的。每一个死者,都以生前户籍本上的照片为证,注明当时的年纪,婚否,家庭情况,详细得无法怀疑。而南京大屠杀事件,中方的死亡人数,又是根据什么统计出来的呢?在日本,目前有四五个版本的揭露南京大屠杀事件的书。都是中国人写的。每一个书上的数字都不一样,叫我们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数字呢?……”

  我们中方成员中,除了我,没有谁较认真地研究过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资料。

  我作了这样的回答:“朋友们,我不得不承认,日本对原子弹灾难造成的死亡人数的统计,毫无疑问比中国对南京大屠杀造成的死亡人数的统计jīng确。但是中国的统计也是不无根据的。只不过以前忽略了jīng确统计的必要性,给五十年后的统计带来了困难。我更想告知朋友们的是──在日军侵华八年中,死于日本战争责任以及惨遭日军杀害的中国平民百姓,约在三四千万之众。相对于三四千万而言,南京大屠杀究竟有三十余万还是二十余万中国人遇难,真的对日本和日本人具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吗?”

  日方的朋友们沉默有顷后,还是德高望重的新膝兼人先生缓缓开口道:“我看我们不必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侵略就是侵略。在侵略战争中,在半个世纪前,怎么可能不屠杀被侵略国的人民?尤其是遭到抵抗的时候。屠杀了,便是罪恶。我们不可以对日本过去犯下的侵华罪恶持怀疑态度。任何怀疑态度,都有对日本的侵华罪恶进行开脱之嫌……”

  在共进晚餐时,中西隆三先生通过翻译主动与我jiāo谈。他说他并不是替日本的侵华罪恶持怀疑态度,他只是替中国感到遗憾。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将证据和数字收集的更详实些呢?他说,在日本,持怀疑态度的人其实为数不少,有些中国人写的纪实书籍,数字彼此矛盾,反而使持怀疑态度的人更加怀疑了……

  我说,有的日本人,当年日军侵华时,到过中国南京,现在中国“开放”了,他又到了南京。时隔半个世纪,他到处走着,看着,竟得意洋洋他说──“南京,我又回来了!”

  我问,说这样的话,持这种得意心态的日本人,是对的么?

  中西先生立即回答:“这不对!这很可恶!”

  晚餐后,中西先生似乎还有许多话要与我jiāo谈。我看出了这一点,就邀上翻译,请他们同到我房间去做客。

  在房间里,我们面对面坐定,翻译坐我们之间。中西先生望着我那种凝重又恳切的目光,使我看出他内心里有许多重要的话,欲对我,一个中国作家和电影编剧倾诉。使我不禁地暗想,如果我们不需要翻译就能够直接jiāo谈多好!

  我说:“中西先生,也许您非常想知道,一个我这种年纪的中国人,是否会对日本人怀有历史遗传给我们的仇恨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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