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当然无心再听窗内的絮语,悄悄走回原处;接踵而至的蔼如含笑问道:“他们一定谈得有趣!”
“不见得。”洪钧摇摇头。
蔼如诧异了,“他们谈些什么?”她说,“我以为你听他们谈得有趣,都舍不得走了呢!”
洪钧不作声,走向chuáng前,一歪身倒了下去,叹口无声的气。这样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蔼如很快地便跟了过去,摇摇他的身子。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闷闷不乐地。”
“是,”洪钧掩饰着,“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过,你这样子,跟累不累不生关系。”蔼如又摇他的身子,“到底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洪钧迟疑着,想不出话来回答— 听到的不能说;能说的没有听到。
在蔼如的炯炯双眸bī视之下,洪钧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谎— 撒谎也无用,她会推测查证到谎言败露,她如果再追问一句,就难为情了。
无可奈何,只好这样答说:“我有心事,不过此刻不能跟你说。”
“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说也还不迟。”
“这叫什么心事?”蔼如失笑了。
“原就是— ”
“是什么?”
洪钧本想说:“原就是杞忧”。但话到口边,觉得“相忧”二字,不太贴切,因而顿住。既然蔼如追问,就实说也不妨;不过自己补充声明:“也不能说是杞忧。”
“那么是远忧。”蔼如很快地接口,“人无近虑,必有远忧。你此刻忧虑的是什么呢?”
话锋轻轻一绕,又回到他原来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别来数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着说,“你几时学得这么会说话?”
蔼如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的不愿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qiáng,笑笑换了个题目问:“动身之前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也是心血来cháo,说动身就动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我就不懂了,虽说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远门;而且一来了,起码也得过年才回去。怎么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条毛驴,跨上就走?”
“驳得有理!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还有两年多的功夫,何去何从,实在下不了决断。心想不如跟你来谈谈。想到即行,就这么来了。”
来意如此,倒使得蔼如有些受宠若惊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说,“问我,我可能替你出什么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听听你的意思,亦有助于我拿主意。”洪钧接着便谈入正题:“这两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养家活口;一方面要为会试打算。我想有三个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个最好。”
“你说,哪三个?”蔼如加了一句:“第一个当然是苏州?”
“这倒也不尽然。如果为了顾家方便,尤其是上慰亲心,当然以住家乡为宜。倘或为了会试,最好是住在京里。不过,”洪钧摇摇头:“‘长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还是难,你倒先说,住京里对会试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你听我一样一样告诉你。”
洪钧说了两样好处,一是切磋,二是jiāo游。四方名士,集中京师;谈艺论文,不愁没有可以请教的师友。而且中了进士,还要殿试;所谓“金殿she策”,不仅仅读书破万卷,还要胸怀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时弊的好策论。而要熟悉时务以及朝章典故,当然以住在京里为宜。
谈到jiāo游,更非在京不可。冠盖满京华,只要获得一两位名公钜卿的赏识,将来入闱、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占。“譬如说吧,”洪钧举例以明,“殿试的大卷子,虽然也是弥封,连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会试、乡试经过誊录的不一样,还是原来的笔迹。看惯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应,不愁无处摸索。多少年来军机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为殿试的‘读卷官’往往是军机大臣,看惯了他们的笔迹的缘故。”
“这两样好处,是住在什么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爷,”蔼如毅然决然地说:“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赞成你到京里去。”
“恐怕不那么大易。再说,”洪钧将她搂入怀中,轻轻说道:“我也舍不得远离一个人。”
这句话像蜜一样,甜到蔼如心里。脸一贴着洪钧的胸前,顿有从来未有的恬适之感,而且相信这一分感觉将延续于无穷。安身立命就定于此俄顷了。
于是,万丈情丝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舍不得我,就住在烟台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烟台有一样别地方没有的好处,就是有一个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这里!”
“蔼如!”洪钧几乎是哽咽的声音,“我,我决不负你!”
“说这个gān什么?”蔼如很快地踮起脚,将灼热的红唇凑上去,仿佛是阻住他不得开口似地。
※ ※ ※“这可真没有法子了!”潘司事走进门就摇头,“霞初,你就睡这里吧!我— ”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语气,霞初当然不忙追问,同时也没有心思去追问。因为有件更使她感兴趣的事盘踞在她心里。
“灯还是黑的?”她问。
“是啊。”
“可有什么响动?”
“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chuáng,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bī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