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极好的好话,而蔼如听来却有些刺耳;觉得此刻并不是盟誓的时候,何以好端端地有此表白?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洪钧又开口了,“昨天我到关帝庙去求了一支签。签词很奇,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说法?”
“似乎说我有鼎甲之望,这,这太奢望了。”
“那也不见得。莫非你就不配点状元?”蔼如激励他说:“三爷,你切不可妄自菲薄。从前有人不作第二人想,到头来果然大魁天下。你也要有此抱负才好。”
“你可千万不要存这样的想法。”洪钧很认真地说:“不然,你会失望。”
“对你,我不会失望的。”
“这,”洪钧不安地,“我可真得好妹巴结一番了。”
“对!只要你肯巴结上进,我就心满意足了。穷通富贵有命,我看得开的。”
“这才是!”洪钧转为欣慰,“你要让我心境轻松些,心境轻松,文思才会如不竭之泉,源源不绝。”
“身子也要紧!jīng神好,文思才会源源不绝。”
蔼如怜借地捏一捏他的手臂,“你比上一回来,又瘦了些。”
洪钧心想,南北奔波,忧劳jiāo加,如何不瘦?但这话他不肯明白道破,换了个说法:“俗语说:”心广体胖‘,以后就好了。“这表示他眼前没有什么忧烦,蔼如自觉得安慰。不自觉将头一侧,偎依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与自己的脉搏,若合符节。夫妇一体,呼吸相通;这一转念问,才确切体认到自己与洪钧的关系,自今以后祸福相共,密不可分了。
“吃了宵夜,你早点回去吧!”蔼如觉得来日方长,很容易地抛开了离愁别绪,“明天上船,我就不送你了。”
“明天不必你送,今晚我可要多待会儿。你可别撵我!”
蔼如笑笑不作声,掀帘出了内室,直到厨房。只见小王妈正在忙着——这顿宵夜,当作别宴,整治得格外丰盛,但只有蔼如陪着洪钧享用。
吃到一半,李婆婆命阿翠来唤蔼如。见了面,却无别话,只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别出去!”
“娘”,蔼如问道,“这是什么花样?”
“有好些话,都得问问清楚。你不肯开口,我也不便追根究底,让小王妈去跟他谈。”
※ ※ ※“姑爷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这开门见山的一问,就让洪钧难以回答。想一想,很吃力地说:“我想,总要明年秋天。”
“日子随姑爷定。”小王妈说,“婆婆的意思,是越早越好。”
“我又何尝不想早。不过,这是件大事,不可以马马虎虎。”
“正是这话!”小王妈紧接着他的话问:“不知道三爷想请哪位做大煤老爷?”
庚帖是当面jiāo换过了,洪钧用随身所携的一块汉玉,聊当聘礼。女家回了一方家藏的端砚,作为信物。但照规矩男女两家都该请一位衣冠中人做大媒,洪钧还不曾思考及此,所以听得这话,又是一愣。
“总是海关上的老爷?”小王妈似猜测、似暗示地说。
洪钧在海关上没有什么知jiāo;而且他受蔼如接济这件事,海关旧友,多少有些知道,亦正中他的忌讳,自然不愿意他们做媒人。不过由她的话,他倒想到了一个人,可用来搪塞。
“你还记得张二老爷吗?”
“怎么不记得?不是姑爷的拜把弟兄?”小王妈问:“张二老爷如今在哪里?”
“在外省做官。”洪钧摆出极有把握的表情,“我们的jiāo情够;到时候,他一定很高兴来做这个现成媒人。”
“喔!”小王妈很高兴地说,“能请张二老爷来做大媒,是太好了。”
洪钧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言不由衷,自觉惭愧,不过迫于情势,也只好这样说假话敷衍。
“姑爷!”一直言词畅利的小王妈,忽然有些难于出口了,“我是瞎说的话,姑爷可别嫌忌讳。明年金榜出来,高高中了,自然是秋天办喜事。倘或一时运气还不到,喜事是不是也照办呢?”
这自是大成疑问的事;简直可说是决办不到的事!首先办喜事的花费便无着落。就算有着落,办这样一件喜事,在旁人看,便作恕词,亦是不急之务。刻薄些的,更不知如何菲薄。但是,这又是无法实说的话,洪钧只有避开正面,从侧面去回答。
“这你们可以放心,我一定会中。”
“是的。大家都这样在想。看起来明年秋天,一定要办喜事。我们小姐的嫁妆,倒要早早预备。”小王妈紧接着说:“办喜事当然不容易;不过只要姑爷拿定了主意,就有难处,也难不倒婆婆。”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倘若洪钧落第,一时无法筹措办喜事的费用,李婆婆亦愿资助。了解到这一层,洪钧算是放了一半心,点点头说:“我的主意是早拿定了。到时候若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
“正是。就这么说了!”小王妈拿起酒壶为洪钧斟满,“人逢喜事jīng神慡,姑爷宽用一杯。”然后,微笑着退了出去,去向李婆婆复命。
当着蔼如的面,小王妈细说了经过,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下,才真的可以放心了!”
而蔼如却不这么想。首先,请张仲襄路远迢迢地回来做大媒,就是件很渺茫的事。不过,念头一转到此,立刻自责不应该不信任洪钧,因而也就不愿再往下想。
“你去吧!”李婆婆对女儿说:“我看,该下饺子了。”
这意思是不让洪钧多喝酒,蔼如也是这样想。“骑马行船三分险”,带着宿醉坐上小舢舨,接驳到停泊在港湾中间的海船,是件很危险的事。
“酒够了吧?”蔼如温柔地按着洪钧的手说:“我替你去下饺子,羊肉西葫芦的馅儿。”
这是洪钧最喜爱的饺子。感于柔情,洪钧虽然还想借酒来冲淡由小王妈所挑起来的心事,毕竟还是依从了。
吃完宵夜又喝茶;先闲聊,后话别,磨到曙色将露,蔼如可真忍不住了,“你该动身了吧?”她说,“回客栈只怕睡不到两个时辰。”
“哦!真得走了。”洪钧矍然而起,“我跟婆婆去辞行。”
“不必了!都睡得正沉。我送你出门。”
唤起阿翠点灯笼,蔼如亲自送洪钧出门,只见凉月在天,霜风凄紧,不由得便一哆嗦。
“外面冷。”洪钧劝阻着,“就送到这里吧!”
“你一路保重。”蔼如将身子转过去,背着月光,不愿让他看到她的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失不必看得太重。”
“我知道!”洪钧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又记不起想说什么,只握住蔼如的手不放。
蔼如亦是如此。彼此沉默着,都觉得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不夜以继日地谈个痛快?如今失悔嫌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