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在中国,在当代,你有时“一不小心”就会面对一个“黑社会”气味几十足的人物。他们的共性是——第一极其有钱;第二与许多官员包括地方乃至北京的高官保持密切关系,他们提起官们的子女,惯称小名,如叫自己的弟弟妹妹;第三他们与当地司法官员情同手足,他们的私车甚至配有警牌警灯;第四他们有官方封赐的种种荣誉;第五他们甚至还有地方政治身份;第六,倘他们夸夸其谈他们的“成功之路”时,稍有头脑的人必能听出种种可疑之点……

  世界正在越来越文明。越来越文明的世界认为——社会应该越来越透明,社会应该尽量公开化。社会对任何人,任何阶层来说,都应该是“这一个”。而且应该是惟一的“这一个”。因为一个政极不可以同时统治两种社会(对香港的“一国两制”另当别论)。“这一个”社会若是平面的,则大家都应生存在乎面上;若是立体的,则大家都应生存在立体中。社会可以多元化,可以复杂化;但不可以明暗化,不可以表里不一。因为生存在明处的,不可能对暗处的勾当和关系形态永远一无所知;生存在表象中的,也不可能对生存在背面的,或曰表象之下的,亦即“第二社会”的内容永远不闻不见。

  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更像一节弹簧——一节被以不均匀的力拉松的弹簧。那不均匀的力,对于某一国家而言,有时是世界的大经济背景,有时是本国的政治风云,有时甚至纯粹是全球性的自然灾难。于是弧旋变形。拉力越大,旋角越小,弧度越陡。

  人类社会这一漫长“旋梯”,处处呈现此种变形现象。于是迈进越艰。有时人只靠双腿不行了,还须伸出双手攀抓。

  中国的“翅膀”虽然张开了,但实际上它并没有腾空而起追风逐云。

  它只不过刚刚冲飞到了比电视塔高不了多少的高度。这个高度只不过是鸟的高度,而不是飞机的起码高度。

  达到这个高度它用了十余年。

  它正扶摇着滑翔。它还难以昂起头来。

  双翼的每一次扇动都是吃力的……

  这便是我们的国家现在时的留影。

  将这实际情形描绘得过于绚丽,夸耀得过于美好,是一种“功绩想象症”。不符合毛泽东和邓小平都曾一再倡导过的实事求是的态度……

  当代女性,无论现代的还是传统的,其实仍比较在乎当代男人们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们的。的确,大多数当代女性,自我意识早已不受男人们的好恶所主宰,但有时候却依然希望从男人们对女性的评说中获得某种好感觉。而这意昧着,现代的其实并不像她们自我标榜的那么思想独立;传统的仍自甘地习惯于传统。

  家庭妇女的主要责任和使命当然是扮演好家务总管的角色,也是她们互比优劣的主要根据。

  五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尤其平民阶层以及底层人家的女性,在社会上完全无地位可言。其家庭地位如何,自然的、往往的,就成了暗比高低的惟一方面。这一种互比,又往往构成女性之间的伤害。但属于只要心理承受能力qiáng些,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儿的小伤害。不涉及直接利益冲突,企图造成更大的伤害也投可能性。但也有一方心理承受能力薄弱,或另一方尖刻得放肆,于是引起争吵之事。争吵起来,也无非由是街道组长的女人出面两厢批评一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如果相互关系处得都很亲近,聊天是五十年代家庭妇女们最美好的时光。在那一种美好时光里,不仅愉快地完成了她们分内的事,而且增qiáng了感情。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jiāo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项。除了这一项传统的jiāo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jiāo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的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萎靡了。

  因为所谓“公平”二宇,主要体现在分配方式中。而那差别非是由后来的分配造成的,所以她们那一种嫉妒之心,虽有,却并不qiáng烈的。

  五十年代,又是关于“共产主义”的话题在中国最“热发烧”的年代。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被宣传搞得弱智,真的以为“共产主义”是明后天就会实现之事。家庭妇女们尤其深信不疑,这一种迷信,大面积地稀释了她们的羡慕。

  五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在人数上以中年亥性为最多。中年女性中又以家庭妇女为最多。家庭妇女中,又以平民阶层的她们为最多。

  我亲近她们甚于亲近以后任何时代的女性。因为她们皆是我的同代人的母亲。我一向对她们怀有深厚的敬意,因为她们那一代女性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我也非常地同情她们,因为她们作为妻子和母亲,付出太多,享获太少——更因为她们没有生在今天女性也有机会大有作为大展鸿图的时代。

  知识女性,当年比知识男性们更善于摆正自己的角色位置,更善于无冲突相处,更善于维护三者之间的“生态平衡”。她们积极的有益的社会作用,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充分肯定的。她们在五十年代的女性中虽是少数,但毕竟最能代表五十年代中国女性的时代风采。

  她们的少女心怀,似乎很充实。那里边不曾为追星发烧过,也不曾为向往某种物质生活的qiáng烈念头折磨过,更不曾为什么世事的平等与不平等冲击过。

  五十年代的少女的心怀,普遍如一盆清水般净静。说是一盆,而非一池,比喻的是她们心怀范围的有限。净静得当代人既不能说多么好也不能说多么不好。

  五十年代少女之间的此种友情,验证了一条人性的逻辑——对于心灵而言,有空旷,就有本能的添补。无非好坏之分。

  打扮一个五十年代的少女是极其简单的——一尺红或绿的毛线头绳儿;一件“布拉叽”——连衣裙;一双黑布鞋,足够了。只要“布拉叽”和黑布鞋是洗过了才穿上的,即使旧,也还是能使她们变得清清慡慡,灵灵秀秀的。有双白袜子穿更好,没有,也好。总之,当年那一种简朴到极点的少女的美,真是美极了美极了。

  五十年代的少女,与今天的少女们相比较最主要的差别是——那一种心灵的自在,那一种心理的自然,那一种心事的简单,以及那一种日常心情的澄明透彻……它们并不太受普遍之清贫的影响。好比农人漫不经心地撤在土质不良的土地上的种子,竟也一片片长出秧苗,但是株jīng细瘦,大多数难结饱满的穗……

  于今我每一回忆,总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思想——一男一女在二十多岁时结为夫妻,与在三十来岁三十多岁时结为夫妻,恩爱和幸福的方式内容皆大为不同。今天的许多新婚夫妻,虽也常被称作“小两口”,其实从年龄上根本不能算为“小两口”,只不过是两夫妻而已。“小两口”之间的恩爱和幸福,绝非三十来岁三十多岁结为夫妻的男女们所能“温习”的。也是无法仿效的。非要仿效也变意昧儿。故我理性上虽不主张早婚,感性上却更愿对“小两口”之间的恩恩爱爱投以审美生活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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