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与知青一代相比,当代青年之大多数,表面孜孜以求的是文化,内心里殷殷向往的是物质。

  当代世界,几乎每天都在以商业的名义挖空心思地制造着如此这般的花样百出的文化时尚。中国也不例外。以满足当代青年在文化标榜之下对时尚快乐的吞食。并且,此类快乐越来越趋于平价。

  至于物质,它所满足的不仅仅是人的快乐,而是享受的级别。高级别的物质享受皆是高消费。当代青年既还为青年,一般没有经济实力达到。所以权作向往,储存意愿中。通过对文化时尚快乐的追求,渐渐地迂回地接近那物质享受时尚的高级别的目标。

  青年群体中,不期然地站起一位中年女士,她一身的物质时尚。

  而参加影迷协会,充当影迷,又是何等文化的时尚啊!

  两类时尚集于一身。

  只不过以她的年龄,充当影迷未免迟了十几年;将自己的头发和脸搞到那么现代的程度,也未免缺少明智。知青一代与时尚的关系,在她身上最为典型地体现出喜剧性的悲剧意味儿……

  整代而盲,知青们属于当今城市里的低消费群体。

  知青一代父母常企图这样教诲儿女:你们多么幸福!你们还可以更幸福一些!我们高兴使你们更幸福一些。但你们必须承认,你们幸福着。

  而儿女们比照自己的同代们,也打算虚心体会一番幸福着的感觉,却总也不大能真切地体会到。因为幸福的感觉是越向优越比越少的东西。而他们正处在一个人人从小就被诱导着向优越比的时代。

  因为他们中大多数实际上并不幻想儿女将来出人头地,一辈子名利双收荣华富贵。

  他们的寄托专执一念地qiáng烈地体现为这么一种思想——知识虽然不能使人富有,但足可使人不自卑。

  这与自己们虽然具备许多长处甚至是宝贵的长处,却终因知识的憾缺常觉卑于人前有直接心理关系。

  时代激变,形形色色的人有形形色色的话法。只要不恶,每一种活法都有正面的道理。

  知青父母们从前试图反争夺,但近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注定的失败,也就只有放弃争夺,由之任之。反正,能明白自己的事情是第一位的,是最重要的,而且永远,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活法。凡明智的,不是必有积极的一面吗?将来,谁要发现五六十年代中国人的特征,那么只能从知青一代的儿女们的身上去发现了。据我想来,只有他们和她们身上,还有一两片鳞,模糊不清地具有着那一种特征。其余一概之中国人,除了性别姓名符号和外貌,头脑里和内心里的状况都会变得雷同化、类同化。就像一种基因的克隆人一样。

  都将是同一时代的克隆的产物……

  知青一代的结婚,几乎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包办”的色彩。“包办”者当然非是父母,而是时代。当年的时代,像一只巨大的手,以不可抗力将许许多多男女青年的婚恋故事彻底改写了。好比一部旧戏的戏名——《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有的虽遭“包办”,但幸而般配。有的极不般配,但也只得顺从时代之命。

  真爱不那么靠得住,海誓山盟才显得重要。连海誓山盟也靠不住了,相依为命的意义就突出了。既能相依为命,必有某种情愫为基础。

  良心便是当今的爱中开始稀少的。

  而良心是这样一种事物,格守也升值。以升值的良心为数合剂,当今大多数知青夫妻之间的关系,虽然阉陋但却很耐磨损。

  “泰坦尼克”号海难书写了人类jīng神千古流芳的高贵,演绎了人类jīng神的“主旋律”。它重注了“贵族”二字。

  我们中国人面对世界可以骄傲宣布的是——自从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在我们的国土上,发生过多次重大灾难,广大中国人民在灾难面前所表现出的英勇、无私和高尚的jīng神,亦如“泰坦尼克”jīng神一样可歌可泣,感人事迹举不胜举。

  “泰坦尼克”号jīng神,是人类高贵jīng神的碑。

  “唐山”jīng神,以及中国人在种种灾难面前所表现的可贵jīng神,是中国人jīng神上的碑。

  全人类真正的“贵族jīng神”万岁!

  许多事,在中国都变得有点儿邪。

  尽管如此,我觉得非虎的过错。对虎还是保持着三分敬意。

  乃因——虎也是可以被驯来表演马戏的,但虎的表演不失起码的自尊。

  对狗,我其实也是心怀敬意的。我敬军犬的忠诚,敬猎犬的勇敢,敬牧羊犬的“尽业”,敬“代目犬”对人的服务jīng神,敬看家犬的不卑不亢。甚至,敬野狗对自由的选择。我不喜欢的只有两类狗——宠物犬和马戏场上的表演犬。它们之间的区别不大。前者表演给少数人看,后者表演给众多的人看。狗一表演,就不太像狗了,像猴了。

  猴嘴里被塞了糖,马戏场上的表现尤其乖。

  熊也那样。

  海狮更不例外。一条小鱼足以使它表演起来乐此不疲。

  但没见过驯shòu员在虎表演之前或之后,往虎嘴里塞东西。这方式对虎不灵。驯shòu员迫虎表演,靠的是电棍和长鞭。你看虎表演,总不难看出它是多么的不情愿。

  狗、猴、熊、海狮,都会为得到一口吃的而反复表演。

  在马戏场上,虎也不得不表演。但虎绝不肯反复表演。吃的、电棍和长鞭,都不可能迫虎反复表演。

  虎为生存而表演。

  虎不至于为取悦而表演。

  虎宁肯在笼子里,其实不情愿上表演场。

  狗、猴、熊、海狮,却宁肯在表演场上按驯shòu员的口令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表演同一节目。那时它们嘴中有物嚼着,体会着区别于笼的快活。

  而虎宁肯要笼中的自由。

  我敬虎的不可彻底驯化的尊严。

  据我想来,人与时代的关系,似也可将人与虎的关系来比。

  时代也是不可被彻底驯化了像狗、像猴、像熊、像海狮那样完全按照人的示意反复为人进行表演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虎气。

  人的猴气一重,时代就张扬它本身的虎气。时代的虎气一旦qiáng大于人庞具备的虎气,人就反而陷入了被迫表演的误区。中国目前的表演太多了。

  “猛虎啸于前面不色变,泰山崩于后而不心惊”——虎年之中国人,或该开始蓄备如此定力?

  历史对于一座城市,只不过是它的今天的背景。这背景的文化气息再浓重,其实也只说明着它的过去。并不完全能代表它的今天,更难以证明它的将来。倘它今天的公民,不珍借那一种背景,不善于继承,不思发展,甚至反其道面破坏之,摧毁之,借那宝贵的背景资源以谋眼前之私,以图急切之利,则它的今天,岂不恰恰等于是对它的昨天的反动吗?也许不到明天,它就会变成一座没文化可言的城市了。它的文化背景资源,必将如被任意破坏的自然资源一样,挥霍尽净。结果是今人负罪于古人及后人。

  一座新兴的城市,在二十世纪的末时,并不需要十代人百年史才形成所谓文化的积淀。我们回顾人类的历史,不难发现一个共同的规律——原来凡工商发达之城,几乎必是文化繁荣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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