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_高阳【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京里的剃头担,招揽顾客用两种不同的东西,在城里用小木梆;乡下用一把形如镊子的铁器,其名为“唤头”;捏在手上一开一阖,发出“呛、呛”的声音,就叫“打唤头”。

  至于剃头担子,一共分为两部分,前面是一个红漆圆笼,当中置一只小炭炉,上坐一挑子水,回笼旁边挂一只脸盆,专为洗头之用,这不足为奇。奇的是竖一枝旗杆,且有习斗;这枝旗杆的形式,与衙门前面所竖的完全相同;只是具体而微而已。

  后面一部分是一只长约两尺许,宽一尺的小红柜,柜中藏剃头用具。这是顾客的座位,但在最初,却是剃头的人座位;被剃者是没有得坐的。

  因为当初并无剃头匠的名称,这些旗下为人剃头,乃是奉行法令,据说官封“待诏”之职;翰林院有“待诏”,是从九品的小官,专掌文字抄缮,与旗丁剃头这个职务,风马牛不相及,何以有此离奇的误会,已不可考。

  不过当时旗丁“奉旨剃头”,颇为威风,确是事实。大致每到一处,用“唤头”将一村一乡的男了都唤了来,由旗丁逐一验看,已剃者自然无事退去;未剃者集合待命。一然后“待诏”手执剃刀,大马金刀地坐在小红柜上。而被剃者则须跪在他面前,俯首受剃:倘或抗命不剃,立刻为随护的兵丁抓住,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人头就挂在剃头担子前面那支具体而微的旗杆上。

  这就是所谓“留发不留头”;但亦有人宁死不屈,特别是明朝的遗民志士。采取两种方法避免受rǔ,一种是归隐,入山唯恐不深;一种是gān脆做和尚,等你来剃不如我自己剃。相传旗丁“唤头”不至,大肆搜索,有所谓“三不追”,其一就是寺庙;就因为既逃入寺庙,不落发则终究不能露面,无须再追。

  剃发是清初汉人痛心疾首之事,也是汉人受异族压迫的开头;同时也因为清初的旗下蛮横bàonüè,跟粮船上的水手、纤夫,时有殴斗,因而成为清帮的公敌,自然摒诸门外。但到潘祖组织粮船成帮时,“奉旨剃头”的苛政早已过去几十年了;而剃头亦已成为行业,都由汉人充任,最大的变化是:被剃的由跪而坐,施术的由坐而立。那支旗杆倒还保存遗制未变;只是旗杆上再也看不见人头,而刁斗则正好用来盛放洗头所必需的皂荚。

  话虽如此,清帮却对剃头这一行始终存着成见,称之为“扫清码子”;或者也是有意摒拒这一行,借以提醒帮中子弟,当初汉人有此一惨痛史实。无论如何,安清成帮之初,隐存反清的宗旨是可信的,但两百年下来,已经没有人理会这个宗旨;也很少人知道,为何帮中没有剃头的这一行进山门。

  但小张居然知道。刘不才听他说得有头有尾;特别是剃头担子上的旗杆,原就令人不解,一说明白,便成了他所谈的故事的证据,令人不能不信。同时也深感兴趣,便即问道:“你是听什么人说的?”

  “孙样太。”

  “那是帮里不传帮外的秘密,他怎么会告诉你?”

  “时世变过了。”小张答道,“再说,孙祥太欠我很大的一个人情;我要问他,他不好意思不跟我说。”

  关系深到帮中的秘密都可相供,看来这孙祥太着实听小张的话。刘不才宽心之余,少不得还要打听打听,孙祥太究竟是欠了他怎样一个大人情?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02、徒弟与师娘说起来也是孙祥太帮中的纠纷。他有三房妻小,发妻住在嘉兴,两个小太太,分住山东济宁和浙江石门;在石门的这个小太太,有了处遇,情夫不是外人,是孙祥太的一个徒弟李小毛。

  这在帮中是十恶不赦之罪,犯了十大帮规的第一条“欺师灭祖”;第四条“jian盗yín邪”;十戒的第一戒“万恶yín乱”;十条家法的第二条“逆伦”,照规矩不是捆在铁锚上烧死,就是活埋。

  当时孙祥太的同参弟兄,多主张开香堂、请家法,问明白了该怎么办怎么办。然而孙祥太为人有些“窝囊”;经他小太太哭哭啼啼,否认其事,竟隐忍不言。俗语道的是,“捉贼捉赃,捉jian捉双”,官法如此,帮规亦不例外;孙祥太的小师弟,也就是他“前人”的“开山门弟子”,替他清理门户,派人守伺,终于有一天发现李小毛进人他“师娘”的卧室;但是,捉jian必须本夫下手,而且等闲也不能进入妇人内室,所以一面堵住出路,一面派人通知孙祥太来提jian。

  孙祥太的小太太已发觉不妙,挺身而出,表示她一定让李小毛到香堂投到,该杀该剐,任凭处置;但要为她,也为孙祥太留点颜面,这样团团围住,引得左邻右舍,探望不绝,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帮中行事,讲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又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孙祥太的小师弟当时便答应了她,将大部分的人撤走,只留下两个守着。哪知等孙祥太赶到,李小毛已经越后窗逃走,屋里chuáng栏杆上吊着一具尸首;孙祥太的小太太是拿性命换来了这条“撤围”的缓兵之计。

  这一来,连孙祥太也罚了咒,非捉住李小毛,依家法处治不可;帮中动了公愤,大家都替他明查暗访,查出李小毛逃到杭州,投在长毛那里,当了一个头目,身上经常佩着两把洋枪,防范甚严。

  孙祥太来到杭州就专为处理此事。但时世不同,清帮的势力处Ζ受到压制,竟无法依照帮规,将李小毛弄到手。有人便提议,不必开香堂,想法子暗底下“做掉他”算了。孙祥太不肯,认为这样罪大恶极的逆徒,不能“明正典刑”,自己如何再做一帮的当家?所以坚持要照家法处理。

  就在这时候,孙祥太遇见了小张;他们本是旧识,彼此都很投缘。孙祥太看他父亲张秀才,办理地方善后,各方面都很吃得开,决定要借助他的势力。

  这本是犯忌的事,因为泄漏帮中的秘密,也就等于“爬灰倒笼”,自己先犯了帮规;但情形特殊,关系重大,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之下,孙祥太征得同门的谅解,正式拜托小张帮忙,将李小毛诱捕到手。

  一来是激于义愤,二来是有些受宠若惊,小张对此事非常热心,一诺无辞。

  小张跟李小毛不认识,但不要紧;一切都由帮中筹划妥当,只不过要请小张出面,也可以说是“担肩肿”;万一有事,只要他挺身而出,比较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套诱捕李小毛的策划,就是针对他的“毛病”下手的。先安排一个场面,让小张跟李小毛jiāo成朋友;小张本是浮华子弟,好热闹、手面阔,加以有心亲近,很快地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赌钱,形影不离。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两个人便几乎无话不谈:当然不是什么正经话。李小毛自己承认,平生的毛病,就是见不得漂亮女人;小张却表示好赌不好色,这条路上走不到一起。但又表示,李小毛如果看中了什么人,他一定帮忙,玉成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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