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众人都低下了头。

  广义妈用衣裙拭眼睛。

  广义爸冲门大声说:“你到底听见你叔的话没有?”

  小屋里静悄悄的。

  三奶的瘪缩的嘴唇哆嗦着,老人情感坚毅地控制着感情,但眼角毕竟淌下了泪。

  广义爸说:“广义,你今天得给我出来!”

  老王朝他摆摆手,摇头叹息着,走了。

  夜里王小嵩家。弟弟妹妹发出甜睡时的呼吸声。

  黑暗中,父母在低声jiāo谈——母亲紧贴着墙仰躺着,用胳膊支着头。

  “家里你以后不必担心。说说你那边的生活吧!”母亲说。

  父亲说:“大西北比内地更苦哇。冬天里风沙那个大。我们有一个工友,夜里出去解手,正赶上风沙起来了,一时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帐篷了。白天发现冻死了,才离帐篷几十米远。根本就见不着一片儿青菜。我们全队人,一冬天只靠一坛臭豆腐下饭。还缺水,我们喝的水,是用小毛驴拉的水车,到huáng河边抽上来的,像huáng泥汤一样,沉淀好几天才能做饭。gān旱季节,老牛跟在我们的水车后面,用舌头舔滴下来的水,一跟跟几十里。渴死的牛,牛皮都剥不下来。因为牛身子里缺水的缘故。那肉,也像糟木头一样难吃……你哭什么?”

  母亲说:“我还能哭什么?就不兴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时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还不就是想孩子们嘛!”

  “那你把孩子们带走好啦……”母亲向墙壁翻过身去。

  父亲说:“我也没说一点儿不想你么,真是的。”

  父亲说着,一只手臂去搂母亲的身子。

  母亲又转过身子,轻轻拨开了父亲的手臂。

  父亲说:“你有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

  母亲说:“黑灯瞎火的,你就能看见我有白头发?”

  父亲向母亲俯过身去。

  王小嵩悄悄将头缩入被子里。

  白天。

  父亲像准备出门流làng似的,背起一个打成卷儿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恋的目光望着父亲。

  母亲说:“就不能再多住几天?”

  “不能。来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队长,得为工友们作榜样……谁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亲身边的王小嵩说:“爸,就让我去送送吧!”

  父亲不容商量地说:“用不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又说:“你是老大,要听你妈的。除了好好学习,还要帮你妈多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你妈不容易。记住我的话了?”

  王小嵩点点头:“嗯……”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是——街坊邻居和我们的关系,还和从前那么好。这一点对咱们穷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亲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四十

  父亲说:“我不挨家挨户地告别了。我走后,你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父亲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后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问:“爸爸,明年你还回来探家么?”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亲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转身迈出了家门。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亲扶着门框,目送父亲在大雪中渐渐走远了。

  冬去chūn来,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榆钱。

  王小嵩背着书包站在别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着。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吴振庆和徐克。

  徐克看着榆钱说:“明天上学时,带个竹竿,带个钩子。”

  吴振庆说:“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了。”说罢,他将自己的书包往王小嵩头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撸榆钱。

  不料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

  吴振庆吓得从“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吴振庆说:“那是什么人家?还养得起狗?”

  王小嵩说:“我早打听过了,听说住的是一户苏联人。”

  徐克说:“是‘老大哥’家呀?那咱们可不能撸人家的榆钱儿!”

  吴振庆说:“什么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听大人们讲,他们已经变修了!明明知道咱们闹灾荒,还bī着咱们还债!要不咱们中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挨饿!”

  “他妈的。那咱们明天就给他来个不客气!”

  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都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男孩子背着一个口袋,几个男孩子跟着追问:

  “在哪儿撸的?”

  “在我爸工厂!”

  “你爸工厂在哪儿?”

  “告诉你们也白搭!你们进不去,有门卫!”

  “那……分给我们点儿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脚步。

  跟随着的依然跟随着:

  “不给,也不告诉,我们可抢啦!”

  “抢!”

  于是跟随者们一拥而上,从那男孩子肩上抢去了口袋,互相争夺着。

  那男孩子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的“果实”,被推到了。

  吴振庆高喊:“不许欺负人!”

  三个好朋友路见不平,跑了过去。

  “qiáng盗”们用单帽、衣襟和兜,抓抢着撒在地上的榆钱儿。

  等三个好朋友赶到,“qiáng盗”们已经没影了,满地散布着榆钱儿。

  那个男孩子哭着走了。

  徐克说:“哎,你别走哇!我们帮你搂起来。”

  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吴振庆说:“哎哎,你还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着眼泪走远了。

  三个好朋友不由得同时从头上摘下单帽铺在地上,捡起了榆钱,捡着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双枯瘦的老手也伸了过来。

  他们抬起了头,原来是三奶。

  吴振庆说:“三奶,您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三奶不言语,光自捡了榆钱儿往衣襟里放——看得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将他们帽子里的榆钱儿,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边一个搀着三奶回家。

  四十一

  徐克倒退着走在三奶前边,说着:“三奶,明天我们保证给你撸老多老多榆钱儿!那才大呢!”

  夜里,王小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牵着一条大láng狗,巡逻在一片榆树林中。树树榆钱儿肥绿诱人。

  吴振庆和徐克骑在树枝上,边撸边吃。

  一些男孩儿女孩走入树林,他挡住他们——而他们出示写有“允许证”三个字的证件。

  王小嵩接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签发”五个字。

  被允许的孩子们一个个行鞠躬礼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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