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二狗子他爸也骑车来。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儿,偷偷把你们驮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当然就不管了!这又不是郊游,还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吴振庆的父亲在其后叮咛:“壶里的水是给你妈洗脸的!脸不洗gān净了可不敢驮你们,进了市口就得被拦住!”
静幽幽的野树林。
huáng昏的夕照洒入林间。
王小嵩边叫边寻找:“妈,妈!”
他发现了一个人影,快步奔过去:“妈!”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头来,不是母亲,是一个男人。他那被涂黑了的脸,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骇然。
王小嵩后退。
那人缓缓扭过了头。
这里那里,“瘟神”们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梦中。
他终于发现了母亲……母亲弯腰在草中树根下采什么。
王小嵩叫了一声:“妈!”
母亲挺起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你看妈采了多少蘑菇!”
母亲用她戴的高帽装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从身上取下行军水壶,缓缓倒水,母亲接水洗脸。
行军壶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几双手都伸过来接水——几个“瘟神”不知何时聚来,争先恐后。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们的脸却并没有洗尽,一个个不黑不白的。
母亲擦完脸,将毛巾递给一个“瘟神”。
他们争抢毛巾。
王小嵩将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亲衣襟里,一脚将它踢开。
母亲却去拣一块牌子,撕去其上贴的白纸。
母亲又拣一块牌子,边拣边说:“都拣回家去,过日子能用得上的。”
远远地望得见城市的轮廓了。
两辆自行车前后分别驮着王小嵩和母亲。
王小嵩还夹着几块拣来的三合板。
在他们背后,夕阳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亲回到了家里。
和弟弟互相搂抱着缩睡在墙角的妹妹扑向了母亲,审视母亲的脸。
母亲说:“不黑了吧?我说的么,妈还是你们从前的妈,一点儿都不会变。”
弟弟下了炕,将盛豆角的篮子捧到了母亲眼前:“妈,豆角儿全掐完了!”
母亲说:“妈累了。明天再炖吧。”
弟弟指桌子:“妈不用做饭了,你看!”桌上摆着几个饭盒。
母亲打开一个饭盒——雪白的jīng米饭和炒jī蛋。
又打开一个饭盒——馒头和两条煎小鱼。
母亲问:“是你们吴婶家和徐婶家送来的吧?”
妹妹抢着回答:“不是。是来过的那些阿姨们送的。二哥说要等妈回来一块儿吃!”
“什么阿姨,都是些坏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饭盒欲摔。
母亲拦住他,轻轻打了他一下:“去,取两个碗来。”
母亲从饭盒里往碗里拨菜——拨出了一个纸卷。
母亲打开纸卷,内中是钱。
她将纸递给王小嵩,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愿地念道:“大姐,避几天风口làng尖儿,你就悄悄来上班吧。这十几元钱是姐妹们凑的,你先花着……”
吴振庆和徐克串联回来了,他们和王小嵩一样整日也只是guī缩在家里。一日,吴振庆跟在父亲身后从家里出来,一手拿贴饼子,一手拿块咸菜,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走来,召唤他:“振庆,你过来一下。”
吴振庆看看父亲——他也头戴一顶单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样,被剃了“鬼头”。
父亲不置可否。
五十七
吴振庆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韩德宝见吴振庆的父亲不那么太欢迎地瞪着他,不敢贸然走过去:“你过来一下嘛!就几句话!”
吴振庆只好走过去。
韩德宝说:“你说,总得有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不是?”
吴振庆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又说:“革命不分先后嘛,你们革那阵子,我是逍遥派。现在你们不革了,正好我革,这也算前仆后继是不是?”
“我又没死,你后继什么!”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历史使命,是不是?”
“别跟我讲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gān什么,直说吧!”
“我要……政权……就是咱们学校那颗图章……反正你们也不到学校去了,握在手里对你们也没什么意义。”
吴振庆恍然大悟:“那东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记得他说他又找到了。他如果乐意给你,我没意见!”
他说罢转身就走。
徐克头戴单帽,光着脊梁在自己家门前托大坯。
韩德宝走来,蹲在他旁边,搭讪道:“你这不行!草少了,gān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帮我铡草哇!”
“嘿嘿,我还有事儿呢!”
徐克说:“那你就办事儿去!”拍地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溅了韩德宝一脸泥点子。
韩德宝说:“你这小子,gān吗对我不友好?”
“我这儿gān着,你旁边指手画脚,你说你烦不烦人哪!有什么事儿,你快说,说完快走!”
“好,我说!咱们关系咋样?”
徐克郑重地说:“咱们挺好的啊!谁挑拨咱们关系了?”
“那倒没有。你……你把学校那颗章子给我吧!我们组织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着他,并不马上回答。
韩德宝说:“振庆已经同意了。”
徐克一声不吭,站起来便往家走。
韩德宝急忙说:“哎哎,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徐克不回头……
韩德宝嘟哝:“真不够意思”——站起来也要走。
徐克从家里出来,喊住他:“德宝!……”
韩德宝一转身,见徐克用一只泥手拎着个小红布包。
他跑了回来,在徐克面前肃立,伸出双手,弯下腰:“我代表我们‘反到底’战斗队,接受‘学闯道’战斗队移jiāo的政权!我二十一名队员发誓头可断,血……”
徐克说:“什么?才二十一个人你们就想接管政权!”
他将手背到了身后。
韩德宝说:“你别这样嘛!中国共产党,还是从几个人发展壮大的呐!你不给,不就等于耍我么!”
徐克问:“振庆真同意了?”
韩德宝:“骗你不是人!”从头上一把抓下了单帽,“这顶军帽给你!真正的军帽!你看,部队的番号印在帽里儿上呢!”说着,将帽子一折,塞进了徐克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