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麻戴孝的王小嵩,牵着牛,缓缓引车往村外走,牛头上也戴了一朵白花儿,车上是棺材,男人们扛着铁锹,跟在车后。
不断有村人和那些帮忙的男人打招呼:
“秀秀妈走了?”
“走了。”
“几时走的?”
“许是夜里吧。”
“早走好,省得多受罪。”
“是啊是啊,村里人也跟着心静了。”
“老闷儿!”
“gān啥?”
“你完事儿了,帮我上房梁啊?”
“光gān活呀?”
“瞧你说的,能让你白gān吗!至少有你酒喝吧!”
老牛不知为什么犯了倔劲儿,中年妇女替王小嵩牵,老牛才又开始走。
王小嵩往前走、走、走……
王小嵩渐渐和牛车拉开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一个男人喊他:“哎!你要走哪儿去呀!”
小姨下葬了。
孤零零的一丘新坟。
只有王小嵩一人呆立坟前……
远远近近的农田里,农民们在照常地劳动着。
王小嵩心里默念着:“小姨,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做到。我母亲老了,很难来看你了。但是弟弟妹妹们会常来看你的。我再回哈尔滨探家,也一定会来看你的。我会把秀秀当成一个亲妹妹看待的……就像你当年对我们一样亲……小姨,我走了。”
回到小姨家,王小嵩又打开箱子,一张张翻看着夹在一本什么书里的剪纸。
中年妇女走入。
老母jī们在屋里咕咕叫,讨食。
王小嵩掏出钱说:“大嫂,多谢你啊!这点钱,是我带来想留给我小姨治病用的,你替我分给那几个帮忙发送我小姨的人,如果还能剩点儿,你留下用吧。”
中年妇女倒也不拒,接了钱。
“不过……那篮子jī蛋,我要带回家,因为,是我小姨对我母亲的一片心。”
中年妇女到外间去取了jī蛋篮子,递给王小嵩。
王小嵩挎着,环视屋内一遭,转身出去,在门口转过身,看着屋里的老母jī们说:“大嫂,这几只老母jī你也养了吧!我小姨希望,别因为它们不下蛋了,就杀了它们,让它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中年妇女点头。
王小嵩走出。
王小嵩走在乡间路上。
这一次看望小姨(实际上成了给她送终),知道了过去不知道的秘密,另外他还从那个中年妇女口中知道了关于小姨的其他一些情况。前些年,有人给小姨介绍过一个男人,他比小姨大十来岁,老实巴jiāo的,不过缺点心眼儿,小姨不愿意,怕那家人拿她秀秀当劳动力使唤。秀秀考中学那阵子,小姨整天怀揣着块心病似的,只怕考不上县里的好中学。秀秀考高中那阵子,小姨又是那样,只怕考不上重点。秀秀考大学那阵子,小姨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实了,只怕秀秀落了榜。人心哪经得起一阵接一阵牵肠挂肚啊!秀秀那孩子倒是挺争气,可却再也见不着她娘了……
在回去的公共汽车站,王小嵩夹在人们之间往车上挤。
人倒是上去了,篮子却被挤掉了。他在车上呆呆地朝外望着有些没被摔碎的jī蛋,在人们脚下被一颗一颗地踩碎了。
王小嵩回到家里,他说:“妈,我回来了……”
正在和面的母亲回头问:“你小姨……”
一一五
看到儿子臂戴黑纱,母亲的表情变了。目光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低头盯着面盆……
眼泪一滴滴落在盆中,和入面里。
王小嵩说:“妈,我小姨见到我……很高兴。”
母亲撩起衣襟,罩住了脸。
从母亲的背影看得出,母亲哭泣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她的腰弯了下去,双肩耸着——尽管谁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王小嵩回到哈尔滨,用了很多时间耐心地寻找着。他总不大相信那个那样极端的结局。但是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要找到一个早已失踪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在区公安局里,那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户籍人员告诉他,单是这个区,就有三十几个叫林冬冬的。他不愿意使这件事变成许多不相gān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而不考虑登报。那就只有一步步地找了。
信托,对于值得信赖的人似乎是一种咒语。它的持久性和郑重性往往会使某个人的执著显得荒唐。当一个活着的人受一个已死的人信托的时候,实际上他的一半心智是被死者同化了的。
在这个城市里,碰了多少钉子,跑了多少地方,连王小嵩自己也数不清了,在街头,在各种各样的大院里,见到了许多返城知青,用不着进行多少深入的了解,就可以看出他们在家庭、在社会的困难处境。
他的处境也不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明不白地寻找,不知得遇到多少不明不白的人。在一个大院里,他从一个姑娘那里得知,这院里一位胖女人家有叫林冬冬的,他刚从那家窗子望了一眼,那胖女人就一边扣衣扣儿,一边冲出来大骂:
“gān什么呀!光天化日的,我一个单身女人在家,正换衣服呢,你看什么呀?”
起初他还像做了没理的事儿似的,赶紧辩解:
“我不是存心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女人撒起泼来:
“哟,你还觉得你什么没看见,白看了呀!”
王小嵩也火了:
“你乱嚷什么你?你们家有叫林冬冬的没有?”
那女人反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竟不敢再泼,低声说:“有。”
王小嵩仍然一派查户口的样子:
“你早说不就得了吗?”
那女人也成了合作的态度:
“你也没早问我这个呀……”
王小嵩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你家谁叫林冬冬?”
那女人很利索地回答:“我啊。”
王小嵩反倒懵了:
“你?这不可能……你父亲和你母亲,早年是离过婚的吗?”
那女人盯着王小嵩看了一阵,算是醒过腔来了,原先的气势复又大盛:
“呸!你爸和你妈才离过婚呐!你是老几?是查户口的?”
这下王小嵩节节后退了,连连赔不是,急忙跑出院子……
有人像吃了枪药,你无非打听个人,却会遭到一顿挖苦,给你一副冷面孔。最使他难忘的还是那个大院,是那院里的一个返城知青,把他从那个难缠的胖女人那里“搭救”出来的。那知青送他出了大院后,拍了拍他的肩说:“哥们儿,别指望从这儿获得同情,我还不知道该指望谁给点儿同情呢!”当他得知王小嵩七五年就离开兵团,上了大学后,打量了王小嵩一阵,说:“一个幸运儿……滚吧!快滚,免得我由于嫉妒产生揍你一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