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梅在第三页纸上写道:“他认错人了。”
芸芸看过之后又问:“他为什么还能叫出你的名字呢?”
郝梅在第四页纸上写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她每在一页纸上写完字,都不忘记画上一个句号,推向女儿。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不难看出,她用笔做出的回答皆是违心的。
芸芸问:“你不但和另外一个女人长得像,而且和她一样,同名同姓?”
郝梅怔住了。母女二人目不转睛地互相注视。
郝梅在第五页纸上写了一个字:是。这一次她没在“是”后面画句号,也没推向女儿。
芸芸缓缓摇头:“妈,我不信,这也太巧了。你当时装不认识他,可我知道他是谁。”
郝梅又在第五页上接着写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写字!”
芸芸急切地说:“妈,你真有事瞒着我,我不愿意你那样。如果是使你伤心的事,我会劝你的。”
她将母亲推给她的那页纸又推给了母亲。郝梅在那页纸上又加了一个“!”再次推向女儿,表情渐渐严厉。
芸芸在“!”后面画了一个“?”,推向母亲;郝梅在“?”后面画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表情更严厉地推向女儿。
芸芸用笔将那一串“!”都画了“×”,在另一页纸上满纸画了一个大“?”,推向母亲。看得出来,她在耍执拗的小脾气了。郝梅也换了一页纸,生气地写了一句话:“罚坐二十分钟!”
她将女儿的书本收拢在一起,将小闹钟啪地冲着女儿摆在桌上。芸芸见母亲真的动气了,流露出了怯意,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成被罚的样子。
郝梅看也不看她,起身到外屋去了。郝梅在外屋想找什么活儿gān,借以平息情绪,可她转了一圈儿,却不知该gān什么。
她似乎要发出叫嚷,可只不过张了张嘴,她情绪无处发泄,用拳左右擂自己的头,她忽然发现洗衣盆、洗衣板、小凳子放在一起,盆里还有洗过衣服没倒的水。她从身上扯下围裙,坐下去洗起来。
望着狠狠搓围裙的双手,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年的北大荒。
遥远的洁白的雪地上,两个人影相向奔跑——火红的落日在他们当中。他们终于跑到了一起,他们的身影充满落日里。
他们相视微笑。郝梅看着王小嵩:“你黑了。”
王小嵩也看着郝梅:“你也是。”
郝梅不知再说什么好,明知故问地:“你……gān什么来了……”
王小嵩笃笃诚诚地说:“回老连队来看看你呗……”
郝梅低下头笑了。
王小嵩望着远处老连队的房舍:“真想老连队啊!”
郝梅回头望了望说:“走,跟我回连队!”
王小嵩摇摇头说:“不了,省得别人说我们的闲话。”
郝梅笑着:“我不怕……”
一三六
王小嵩说:“我当然也不怕……但是何必呢?”
“那你今晚住哪儿啊?”
“到营部去。明天一早赶回连队,不耽误星期一上班……我没请假,是偷偷来的。”
“天都快黑了。到营部得走五十里呢。”
“也不过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呗。”
“来回一百多里,就为了站在冰天雪地里看上我一眼啊?”
“还为了送给你一样东西……”王小嵩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四合一”的小开本《毛选》给郝梅,“没见过吧?”
“见是见过。可我没有。”
“高兴么?”
“高兴!”
“那……我走了!”
郝梅依依不舍地说:“你别走……”
王小嵩说:“你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站久了会冻坏你的。”
郝梅说:“我不冷……”
“鼻子这么一会儿就冻红了,还说不冷呢!”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回连队给你买两个馒头带着!”她说罢转身便跑……
王小嵩喊:“哎——”
她跑远了……
郝梅跑回连队,跑回女知青宿舍,从枕头下摸出饭票往外便跑。几个女知青很诧异,其中一位女知青问:
“今天食堂做的什么啊?”
另一女知青:“肯定不是馒头!”
于是她们也纷纷拿了饭盒之类冲出宿舍。
郝梅趴在卖饭窗口问:“我能先买两个馒头么?”
一个男知青说:“刚上屉不一会儿!”
“凉的也行啊!”
“除了热的就是冻的,哪儿有凉的啊。冻的你也要?”
郝梅问:“还得等多久才下屉呀?”
“十五六分钟吧。”女知青们进了食堂,排在郝梅身后,郝梅冲她们掩饰地笑笑。
那位做饭的男知青匪夷所思地自言自语:“今天怎么了,好像都没吃午饭似的……”
郝梅将两个用手绢包着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揣入怀里,跑出连队跑到了她和王小嵩见面的地方,却不见了人。郝梅喊:“哎,你在哪儿,别跟我闹!”
月光之下,她发现了雪地上王小嵩用树枝写的字:“我等不及了,走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看后将字迹踩平。小嵩。”
郝梅呆住了。
她用鞋底儿将字一个一个从雪地上擦去……
郝梅回到宿舍,她将那一本“四合一”摆在她的小箱里。其实她并非没有,而是已有了两本,算王小嵩送给她的,已经是三本了……
围裙已搓破了,郝梅的手也在搓板上搓疼了,郝梅揉自己的手。她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在毛巾上擦擦手,推开门走进了里屋。
芸芸端坐在椅上,掉泪不止。她流着泪说:“妈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原谅我吧!”
郝梅在一页纸上写了两行字,推至女儿的视线以内。纸上写的是:“你能把你想问的事彻底忘掉,再也不提吗?”
芸芸点头:“能。妈妈我能……”
郝梅走到女儿跟前,搂抱住女儿。她自己也忍着泪。
晚上,郝梅在用一盘儿huáng豆辅导女儿解算术题,她一会儿拨分huáng豆,一会儿在纸上写什么,一会儿向女儿打着也许只有女儿才能领会的手势。
看得出来,芸芸是个反应非常机敏的女孩儿,对于母亲这一种特殊的辅导方式,似乎也习以为常了。郝梅不时充满爱意地摸摸女儿的头,以示鼓励。
芸芸睡着了。郝梅坐在chuáng边,充满爱意地端详着女儿,她俯下身,轻轻在女儿脸蛋上吻了一下,悄悄离开家。
一三七
郝梅将家门反锁上,离开了院子,匆匆走到街上。她来到某小学校一间教室里,听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讲服装设计课,教室里除了她以外,全是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