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高兴,说:“再不许你们背后这么说你哥。我谁也不用你们替我长脸,只要你们不给我丢脸就行了。”
妹妹问:“妈,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吧?”
“反正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儿。”
“妈,那我告诉你一件值得你高兴的事儿吧,从今天起,我,成了,一个国营的人啦!”
母亲果然高兴起来:“真的?”
“真的!所以我下午请了假,特意来告诉你!”
母亲说:“这可去了妈老大一块心病!花了不少钱吧?”
“三千多!”
“我的老天!你们哪来的那么多钱?”
“攒了准备买电视的钱,全用上了。还借了几百块!不过你女婿说,那也值!从大集体办到国营,才花三千元还算花钱啦?他还说了,下一个家庭五年计划,再攒一笔钱,什么大件儿也不置,要把他自己也变成一个国营的人!”妹妹说得乐观而充满信心。
母亲问:“你办到个什么厂去了?”
妹妹说:“晶体管厂!”
“那又是个什么厂?”
“厂倒不大,不过属于科研生产单位。进入车间,都得穿白大褂戴工作帽呢!”
母亲又愉悦起来:“妈可真为你高兴!虽然花了钱,你也要一辈子念叨那些办成的人好啊!这等于帮你从山脚下上到了山顶上啊!”
“妈,这不用你嘱咐,咱们家的人,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光说你这件高兴的事了。我问你,你知道你吴婶他们动迁后的家不?”
“知道哇。去年chūn节我还去拜过年呐……”
“那你带妈去!”
“哪天?”
“就今天!”
“今天?”
“嗯。现在,立刻!把我送进门了,你在门外等着。”
妹妹疑惑地望着母亲。
韩德宝老婆正火着,王小嵩来了,一脸yīn沉,像有什么心事。德宝没敢把小嵩往屋里让,两人便一同出来了。他俩走到一个街角岗亭背后,一人拿一根雪糕吮着。
王小嵩说:“我碰见她了。”
“谁?”
“郝梅。”
韩德宝愣愣地瞅了王小嵩片刻:“在哪儿?”
“在医院。我带我母亲去看眼睛,她背着她女儿下楼。”
韩德宝佯笑地:“你见了鬼了!”
王小嵩扔掉雪糕,指着韩德宝:“你他妈对我装糊涂!我见了什么鬼了!是见到了郝梅了!”
突然一声很响的呵斥:“gān什么!”
他们抬头看,一位年轻的警察从岗亭探出身——那一声很响的呵斥是通过话筒发出的。那警察说:“一边去!别凑我眼皮底下惹我心烦!”
德宝和小嵩默默走到了一座街心公园。所有的石椅都被人占着,他们走入了小树林。韩德宝先说:“郝梅已经死了,这你知道。”
“是啊,她死了。当年吴振庆写信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也写信这么向我证实过。还有徐克!可你们他妈的当年都欺骗了我!我现在要知道这是为什么!说!为什么!”
韩德宝没有吱声。
王小嵩恨恨地说:“如果你不说,我去问徐克,徐克一旦jiāo待,我一定要找你和振庆算账!”
韩德宝冷冷地说:“你这次见不着徐克了,他家里的东西全被bī债的人搬光了,他只身到深圳去了。”
一个人拎着鸟笼子经过,听到树林里有怒气冲冲的说话声,站住了。王小嵩的声音:“你快说!你们三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合伙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今天要知道为什么?”
韩德宝的声音:“她死了,你认错人了。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又有几个人经过小树林,驻足,倾听。
一人问:“吵架的?得去劝劝吧?别动起刀子来……”
又一个人说:“拍电视剧的吧?”
“不像啊,没见摄像机架在哪儿啊!”拎鸟笼子那个人自作聪明地说,“嘘!是搞外景录音呐。我听了一会儿,台词还挺不错的。”
一三九
“怎么又静悄悄的了?不吵了?”
拎鸟笼子的人:“这叫静场。”
驻足之人更多了。王小嵩的声音又从小树林传出来:“骗我到今天了,你还要继续骗我。她脸上的表情,她回头望我时那一种眼神儿,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就是郝梅。而你们三个当年说她死了!现在你还要说她死了……”
拎鸟笼子的人悄悄地对大家说:“听,多动感情!”有两个少女和几个孩子,竟坐下去,望着那片小树林倾听。
韩德宝的声音:“她和你说话了?”王小嵩的声音:“没有。当时我搀着我母亲上楼,她背着她女儿下楼。我再找她时,没找到……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们的!我要记恨你们一辈子!”
韩德宝的声音:“好吧。我告诉你实话,她是没死,她是还活着。她背的,也肯定是她的女儿……”驻足的人们听得聚jīng会神。
王小嵩冲韩德宝吼:“那你们三个当年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韩德宝决定说实话:“为了郝梅!我们当年只能这样做!一九七三年,团里责成咱们老连队从新疆引进一批鬈毛羊,连里派她和三个男知青沿途押运。为了给连队省钱,他们吃住在闷罐车皮里,她给他们做饭。到北京时两名北京知青病了,他们说要留下看病,其实是想找借口多探一次家。结果再往前就只有她和一名上海知青了。有一天夜里上海知青jian污了她!回到连队后她羞于对人说。她受到了连队的表扬,可是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还要照样每天出操、出工、gān重活。有一天事情终于败露,而那名上海知青是个胆小鬼,为这事吓得跳井自杀了!这就使她有口难辩,说不清楚。全连的人,从gān部到战士,都认为是她自己动了邪念,和那名上海知青láng狈为jian。当时堕胎已经晚了,孩子只能生下来。孩子生下后,她成了女知青宿舍的一位母亲!可是却没有丈夫!没领结婚证!你想这在当年她怎么有勇气活下去!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自杀成。最后一次喝了农药,彻底烧坏了声带,从此成了哑巴!振庆为了她又坚决要求调回了老连队,像老大哥一样保护她,谁敢歧视她振庆就跟谁拼命!我和徐克都回老连队是为郝梅帮振庆和别人打的架!没有振庆,郝梅她也活不到今天!那几个月里你一封接一封从大学给郝梅来信。她收到你一封信就痛哭一场!你倒想想,让她怎么给你回信?那几个月里你的每一封信都好比扎在她心口的一把把刀子!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情感痛苦了。所以她乞求振庆替她给回一封信,告诉你她已经死了!得出血热死了!振庆把我和徐克找去,问我俩同意不同意他这样做,我俩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