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午间,诸事齐备,恰好车驾也到了。八宝香车,蜿蜒而来,直到储元的正殿之前,方始停下。
皇后先下车,亲自扶持皇太后上殿。盛装的昭君,率领在上林苑的宫眷,排列得整整齐齐地下跪迎驾。
“赐封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恭迎慈驾!”昭君朗声宣报。
太后笑容满面地伸出手去,“起来!起来!”她以极其慈祥的声音说:“快进屋去,外面冷。”
“是!”昭君又说:“拜见皇后!”
皇后笑笑,携着她的手一起入殿。重新又见了礼,献上茶果,经过一番例行的仪注,开始叙话。
“昭君,你的病可大好了?”太后问说。
“多谢皇太后惦着,伤风咳嗽的小病,已经好了。”
“刚才听见你还在咳。”
“天气稍为暖和一点,就会好的。”昭君再一次称谢:“多蒙皇太后垂念,感激不尽。”
“今年的天气也怪,开chūn了还跟严冬一样。”皇太后喊:“皇后!”
“在!”
“我想天气这么冷,昭君的身子又单薄,行期实在应该改一改。”
皇后一愕,不知太后何以忽发此言?细细一看,才从太后的眼色中领悟到是说说好听而已!于是踌躇着答说:“本来应该这么办,就怕已经通知了人家,而且已派了人来迎接了,似乎不便改期。”
“啊!”太后是被提醒了的神情:“再失一次信,确是不妥。昭君,只好委屈你了。”
到得此时,昭君才彻底了解太后的来意,原来是催她赶紧动身。当即答说:“昭君受恩深重,而况此行为国,怎谈得到委屈?”
“你真懂大道理!”太后非常满意:“女孩子像你这样的,真正少见!”
“皇太后太夸奖了。”
“我倒不是当着你的面才夸奖。你问皇后,我常说,昭君性情语言,都是上上之选。模样儿更不必说。真可惜了,唉!”
“是的。皇太后提起你就夸奖。”
皇后是凑趣附出。太后那一声叹息,昭君却看出,并非做作。她说的“可惜”,当然是觉得远嫁塞外,不是一头好姻缘!太后既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一旦从雁门折回是不是会替她庆幸,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呢?
这是个极费思考,也极值得去思考的一个疑问,眼前只能暂且抛开,回答太后跟皇后的夸赞:“昭君真是愧不敢当。”
“听说,”太皇换了个话题:“你的父母来了?”
“是!”
“住在哪里?”
“住在驿馆。”
“皇后,”太后特意叮嘱:“你可记着点儿,该多多赏赐,也不枉他们路远迢迢,上京一趟。”
听这一说,昭君跪了下来,“昭君代父母叩谢皇太后的恩典。”说着,磕下头去“起来,起来!还有赏,谢什么?”
“这一来,”皇后笑道:“皇太后可真是不能不多赏了。”
“可以,可以!多赏!”太后说道:“今天,我另有赠行的东西!”她转脸看着皇后:“把那东西拿过来吧!”
于是皇后亲手取来一个小木箱,是用极坚硬的枣木所制,朱漆银光,亮滑如镜。揭开箱盖,里面还有一个活动的内盖。皆用蜀锦衬袂,华丽非凡。昭君出身富家,但这样jīng致讲究的首饰箱,也还是初见。
“这里面的首饰,是我年轻时候所用的。如今想用也没有当年那一头好头发来戴。昭君,给了你吧!”说着,太后亲自去揭开内盖。
一伸手之间,宝光外露,耀眼生花。玉簪牙笄之外,有一副金步摇,因为保存得法,光灿如昔。太后亲手提了起来,制作工细的一只金凤,垂着长长的珠络,是妇人最珍贵,非有相当身分不能佩戴的首饰。
“来!”太后说道:“昭君,我替你戴上。”
昭君跪下答说:“皇太后过于厚赐,昭君万不敢受。”
“你知书识礼,怎么有句话记不起来:‘长者赐,不敢辞’?”
“皇太后这么训示,昭君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昭君,”太后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你刚才说。此行为国,一点不错。到了塞外,你总不要忘记和番的一个和字。”
昭君悚然心惊。今日受赐愈厚,受委愈重,将来由雁门回来,愈难自处。而眼前是一点闪避的余地都没有,唯有硬着头皮答说:“是!昭君不敢忘记皇太后的训诲。”
“我知道你会记着我的话!”皇太后俯下身体,为昭君戴好金步摇:“你起来,让我看看。”
昭君遵命起身,躬一躬腰,作为致礼。然后退后两步,回身走到太后身边。转侧之间。腰下裙幅摆动,头上珠络轻摇,那嬝嬝娜娜的姿态,就看背影,已令人生羡了。
“也真只有昭君才配戴皇太后的这副珍饰。”
连皇后都这么说,昭君愈觉不安。“其实,”她说:“皇太后应该赐皇后才是!”
“没有这话!”太后接口便说:“普天下做娘的,有些好东西总藏着给女儿,几曾见给过儿媳妇来?这不是我偏心,是不能坏了天下通行的规矩。”
“皇太后疼女儿就是。”皇后凑趣笑道:“何必还说个道理出来。天下的规矩,如果皇太后还不能改,谁还能改?”
太后也笑了。“皇后,”她说:“看筵席齐备了没有?”
太后赐宴是一早便已通知了上林苑丞的。御用的食料,亦早就送到。鼎烹的美食,非咨嗟可办,大致只是将御厨中已pào制停当的食物送了来,临时加温而已。因此,一声吩咐,立即便可开宴。
虽是太后做主人,席次仍按尊卑之序,太后居中,西向的是皇后,东向的是昭君。进膳本来应该奏乐,太后特命撤去,同时关照将席位移拢,为的是谈话方便。
依照礼节,敬酒上寿甫一举。太后便即说道:“不必行那些繁文褥节,咱们娘儿俩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该好好说些话。免得等分了手,想起这句话未说,那句话忘了jiāo代,牵肠挂肚的。更觉难受。”
“是!”皇后感叹着:“在一起不觉得什么,一说声要走了,心里怪不自在的!”
太后、皇后的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昭君总觉得是可感的,因而也因此增加了心头的负担,又一次想到,如果悄然从雁门关回来,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闲话。
“咱们先说正经吧!昭君!”
“臣女在。”昭君敛手相答。
“想来,你总有放不下心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对了!”皇后接口鼓励着:“你有什么求皇太后的事,趁这会儿说,皇太后无有不许你的。”
昭君考虑了好一会,决定接受太后的好意,“臣女别无所求。”她说:“只请皇太后垂念掖庭无数良家女子,埋没青chūn,日夕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