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小达叫道:“公子快跑。”说罢驾车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剩下两辆车的车伕吓得丢了车,拔腿逃命去了。
就像一场恶梦。冒辟疆和董小宛骑马狂奔了好一阵子才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安全了。天也黑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
两人浑身大汗,紧紧地贴在一起,都只有喘气的力气了。仿佛所有人突然死绝了一般。身边已没有家丁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两人都一惊而振作起来。随即听到了呼声:“公子,等等我,等等我。”
“是茗烟。”董小宛道。
“茗烟!茗烟!”冒辟疆也呼喊起来。
三人在夜幕之下重逢。只有茗烟紧紧地随着主人,他的忠诚令人感动。
他们在最好的天气中穿行,却没有最好的心情。因为是chūn天,更加倍感到人命不如草木的忧伤。两匹马和一匹毛驴懒洋洋走在灰土路上,毛驴是从一家难民手中买的,茗烟的马让给董小宛,他骑着毛驴。路两边的麦地由于无人料理,杂草丛生,真正是田园荒芜。他们已经丧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他们疲惫困倦极了,只想着目的地盐官。他们问过许多人,人们用各种乡音回答说:“不知道。”董小宛像变了个人,外表罩了一层壳。冒辟疆有点恼火,如果没有董小宛,他一定会率领茗烟冲向水边那几架高高滚动的水车。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命运就是喜欢剥夺。他们第一次遇到清兵时,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放弃坐骑。
当时,他们走进一处败落的城镇。饿得两眼昏花的他们惊喜的发现有一家酒店在营业。他们吃了很多饭菜——一辈子最香的一顿晚餐,花了足足十两银子。清兵是怎样杀来的,没人知道。他们只来得及跟在老板后面钻入天花板和瓦檐间的夹缝。
他们从瓦缝可以看见清兵和那些被捉住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心已堵住嗓子眼。那些被捉住的人沿着街面站成两行,一个清兵将领骑着马缓缓走过人们面前,不断挑出些人来,用鬼头大刀砍下脑袋。这一天,凡是和人群稍有不同的人都难逃厄运,比如高点的、矮点的,俊点的、丑点的,穿着gān净的、穿着极脏的。只有最普通者捡得一条命。几天以后,冒辟疆还对董小宛说:“如果我们被捉住,三个人都会被挑出来杀头的。”
第二次遇到清兵是在又一个不知名的城镇。他们已经习惯不打听地名。这一次冒辟疆被捉住了,茗烟和董小宛却意外地躲开了搜捕。但是有惊无险。人们被集中在一起,有个清兵军官骑马而来,看样子又要挑人出来杀。冒辟疆觉得自己有点高,忙缩了脖子;又觉得自己比别人jīng神,忙比着旁边的人做了个无jīng打采的姿式,希望蒙混过关。第一个被挑出来的是一个衣着华丽gān净的白发老翁,老人对清将道:“你不敢杀我!”清将惊讶地看他一眼道:“为何不敢?”
老人朗声道:“宁忘我是老夫侄儿。”说完用手抚摸雪白的胡子,斜眼冷笑。
清将滚鞍下马,辫子朝后一抛,抖拍两下袖子,单膝点地,唱一声:“扎!”行了一个满族的叩拜礼。随后起身道:“原来是宁丞相的伯父,末将有罪。”
老人指指人群道:“这些人也不能杀。”
“遵命。”清将退后几步,跳上马,把手一招,大叫道:“传令,撤。”
清兵纪律严明地离开了。冒辟疆和众人幸免于难,都去感谢老人。老人啐了一口道:“妈的,老子欠宁忘我那个大汉贼一条老命。”人们都没什么损失,只有冒辟疆没找到自己的马匹。
由于失了坐骑,道路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险了。步行令董小宛不便,何况是长途行走。最不便的还是她的容貌太招惹人,这一点使三人都感到不安。
他们在路边看见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刚好有个女人站在门前审视他们。董小宛看中了她的农家衣裳,穿上它可以削弱自己的光采,免除一些麻烦。
那个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瞧着董小宛,见她的衣服虽脏,却是一身锦绣,正是自己梦中所求的。村姑不相信她会要自己这身破衣裳,她迟疑问:“你出多少钱。”
茗烟道:“你要多少钱才卖。”
村姑胡乱道:“十两银子。”说完就羞红了脸,她的质朴本性把自己弄得不自在。
茗烟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朝她手上一塞道:“买下了。你把它脱下来。”
他本以为村姑会进屋去脱,谁知村姑看看手中亮晶晶的银子,欢喜得当场就脱了衣服裤子。她把衣物朝董小宛手中一塞,挥舞着手中的银子朝屋后树林跑,边跑边喊:“爹,爹,有银子啦,有银子啦!”茗烟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刚才差点就看到了她的rǔ房。
董小宛换了衣裳,把头发整理成农家模样,一下子就变成了村姑。印证了人靠衣装的古话。后来,他们又幸运地买到一只毛驴。董小宛斜骑驴背,手里抱着茗烟解下来的银袋。
冒辟疆在后面赶驴,茗烟在前面牵驴,董小宛有时唱歌给他俩解闷。
在路上大约过了两个月,还是没能走到盐官城。这时候,清兵已经控制了这带地区,血腥的杀戳也不多见了。他们随时都有遇到清兵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牵着毛驴踏上了山路。
一天早上,董小宛从梦中醒来,他们在山dòng里过夜。她发现冒辟疆不见了,忙叫醒茗烟。
她和茗烟走出dòngxué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泉水边找到他。他半夜出来找水喝,不慎从陡坡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腰,正在浅草上呻吟,他无力站起来,更别说走路。茗烟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背到山路边。董小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坐在他身边只嘤嘤地哭。
幸而遇到一个叫松楚的道长。他约摸六十多岁,略通医道,且有侠义心肠。冒辟疆便在道观里疗伤。这是一处极荒凉衰败的小道观,年久失修,加之兵荒马乱,道士们都跑了,只有松楚道长一人。在冒辟疆疗伤期间,七八间原本已乱糟糟的木屋,经董小宛一收拾,就变得窗明几净,虽然简陋,却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离此不远有个小村可以获得食物。
为了防止董小宛的美貌惹来横祸,松楚道长为她设计了几片面模,贴在她脸上竟看不出破绽。松楚道长端详着她,起初很满意,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她问:“是不是还有破绽?”
“这是个至命破绽。”道长说,“是无法弥补的破绽。”
“你的眼睛,”道长说,“太美了。无论怎样也掩不住它的光芒。它有三种色调,灰色、褐色、黑色,根据心情不同而变化。”
躺在chuáng上动dàng不得的冒辟疆,听他一说,心里一惊,自觉惭愧。他和董小宛相处这么久,虽也观察到她眼睛的色调,却从来没把它和她的心情的变化联系过。
这是一段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这个破败的小道观像深刻的字碑,矗立在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心中。
每个夜晚,冒辟疆都会被腰部的疼痛弄醒,董小宛总是在他身边。他万万没有料到一躺就漫长得没有尽头,其实谁也没料到。她安慰他说:“公子当年把我从死人都叫活了。我不信你这么大个活人有站不起来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