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赶快按我给你归纳的要点写一份奏章。”范丞相边说边递过那张纸。“文章要写得优美,令人读起来轻松。言语能不能指中要害无所谓,辞藻一定要华丽。”
“这个小侄写起来易如反掌。”
“我相信你有此才能。写完之后,我帮你推敲一二,然后再告诉你怎么去面圣。”
“全赖丞相安排。”
“好吧,事不宜迟,马上就写。”
冒辟疆告退而出。刚出门,范丞相又叫住他再次叮嘱道:“限三天完成。千万记住优美华丽。”
冒辟疆太激动了,站在桌子前面,提着一支láng毫,对着一张柔软的宣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心里暗暗焦急,越急越写不出,这种现象持续到第二天午后,阿飘笑吟吟步入房中,他激动的心才得以缓和,词句如山泉涌流而出,倾泻在白白的宣纸上。阿飘在一旁替他不停地磨一砚香墨。与其说这是一篇奏章,还不如说这是击向魏演的重锤,他分明看到东阁大学士的宝座已被击得粉碎,魏演如一堆huáng沙流泻于地。
崇祯皇帝在田妃怀中甜蜜地消受着时光,灵感大发,又自作了一首《灵仙曲》。田妃当即为他演奏。悲秋之声,感人泪下。崇祯欢喜不已,和田妃一起把玩到天明。
田妃伏在他的背上耳语道:“陛下,今天是不是临朝的日子?”
“对、抖抖抖,我差点忘了。快,该早朝了。”
宫女、太监们一阵忙乱,崇祯皇帝便装扮齐整上了龙辇,兴致极好,一路朝金銮殿而去。
一时间钟鼓齐鸣,声动皇宫,宫中松柏之上栖集的仙鹤闻声惊飞,满天飞舞,仙鹤之间有密密麻麻的燕子在穿梭。文武百官依次上朝见驾。
冒辟疆此刻也随范丞相的马队混进了午门。范丞相暗示他进门之后,便假装不认识地进了值事堂。冒辟疆袖中藏着奏本,漫不经心地踱到登闻鼓附近,六名手持金爪的武士守在那里,待得净鞭三响之后,冒辟疆不顾一切猛冲上去。抓起鼓槌猛击登闻鼓,众武士一涌而上,将他抓住,送jiāo范丞相。
范丞相沉重地捧着奏章上了大殿。崇祯皇帝刚开口说道:“有事奏来,无事散朝。”便看见持事太监从范丞相手中接过了奏章。
“范卿何事启奏?”
“今有江左如皋生员冒辟疆擅击登闻鼓,口称要奏明国事,请圣上发落。”
崇祯心想,好大胆的秀才,不要命啦!初生牛犊不畏虎,我且见识见识此人有何本事。
便道:“奏本来。”
崇祯以为又是议论商业之事,眉头一皱,但已拿在手上,总得假装看看,便打开奏折,谁料一看,竟觉得清新赏目。文章之内有许多处用琴瑟作比,令他非常高兴:自己正为昨日写了一曲《灵仙曲》,想在群臣面前卖弄琴艺,却不知找什么借口,这个想来也是jīng通琴艺之人,刚好给寡人一个机会呢。
“宣冒辟疆上殿。”
宣召之声从金殿一路传来,在宫中回响,连绵不绝。冒辟疆只觉得一股威武的雄风朝自己猛扑过来,双腿打起抖来。
当他被几名卫士引进大门,皇极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自己一下就矮了几分,真正的皇家气派威慑人心。
冒辟疆匍匐着上了大殿,口呼万岁之后背脊上已是汗水涔涔。
崇祯道:“尔乃区区秀才,不知法度,胆敢越级上奏,按理当处死罪。寡人量尔文才出众,先免一死。不过,尔奏章中多有琴瑟之音,寡人要当堂考尔古琴,如有欺君之实,必处治无疑。赐他一面古琴。”
冒辟疆跪在殿上,心想圣上要考琴瑟之事,弹什么曲呢?
有名之曲圣上久听生厌且赏析颇有心得,稍有差错,必被识破,岂不身首两地。看来,只有弹一新曲了。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便记起董小宛那首《灵台蜀妃》来,心里有了主意,面对古琴信心大增。朝中百官俱对皇上的举止倍感惊讶,却不敢多言。
冒辟疆十指伏在弦上飞走,悲切之音响彻金銮宝殿,百官之中通音律者甚众,闻声俱各感叹嘘吁,也有沧然泪下者。
一曲弹尽,四下鸦雀无声。
崇祯直呼:“好曲。”问曲名之后乃放声大笑。随后问道:“寡人闻悲声不悲,反而狂喜。众卿可知何意?”此刻朝中百官面面相觑未敢乱猜。
崇祯道:“音律之欣赏有两种境界。一是闻悲而悲者,此乃登堂入室者也。二是闻声不见音色,只知艺jīng者,此乃最高之境界也。寡人昨夜自制一曲,唤作《灵仙曲》竟与这首《灵台蜀妃》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乃英雄所见略同。”朝中百官这才明白皇上又要显本领了。
崇祯就在宝座上尽兴地弹了一曲《灵仙曲》,弹毕。众官齐呼:“万岁,屯屯屯屯万岁。”恭维赞美之声响彻朝庭。
崇祯示意肃静,然后对冒辟疆道:“寡人谅尔报国之心赤诚,奏本中所议之事正合寡人之意,免你死罪。范卿,此人由你处置,如有空缺之官职,授他一个。”
范丞相谢了龙恩,领着冒辟疆下了金銮宝殿。冒辟疆经风一chuī,这才发觉全身俱已湿透。
崇祯言明今后朝中若有人再敢奏重商轻农之事反祖宗法度者斩。魏演心知皇上虽没明言自己,却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失宠。乃长叹一声,想不到机关算尽竟败在一小行秀才之手,范丞相太老道了,吾不及也。半个月后,魏演便告老还乡了,他手中权力便顺理成章落入范丞相手中。
冒辟疆chūn风得意,等待着皇上御赐一个官职。连日来在京城任意游玩,欲将在丞相府幽居的晦气尽皆抛落。
一天傍晚,他看见一位骑马的县令正带领衙役在前面走着,京城的官很多,那位县令没走几步就要遇上比自己还大的官,只得下马磕头让道,百米之内竟下马三次。冒辟疆觉得好笑之极,这京城的小官真可怜!
冒辟疆渐渐收住了笑容,一丝寒意猛袭心头。他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联想到自身。如果皇上真的御赐官职下来,总得要合乎秀才身份,一个秀才能做什么品级的官呢!大不了和这位县令一样。罢了!罢了!这不如无官一身轻,逍遥自在一些。冒辟疆啊,冒辟疆,你好糊涂。
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秋风正举着无形的大旗横扫而过。回家去吧。回家的念头一旦打定,思乡之情如开闸之水奔涌而出。
他独自闯进一家酒楼,狂饮起来。他还从来没这样放纵过。极尽洒脱之事,恍忽间竟有了太白之风。当下放声吟道:独立高楼,我心恍愁。思乡之子,何处远游?
阑gān拍遍,青chūn纵酒。美人病酒,难牵我手。
怀我佳人,何处可求?问昔壮志,千里难酬。
悲哉悲哉!霜鬓泪流。
冒辟疆独饮至深夜,方才摇摇晃晃高歌而去。路口有军士盘查,他挥挥手中一块香木示牌,众人见写着“丞相府”三字,慌忙放行。静夜之中还远远传来他的高昂笑声,军士们都嘀咕道:“妈的,一个疯子。”
回家的打算纠缠着冒辟疆。他在书屋外面犹豫地走来走去,总觉得不便启齿,害怕辜负了范丞相一片好心和希望。他怎么可以去伤害一位慈祥老人的心呢!他用扇柄摇落一枝jú花上的露珠,脚边gān燥的石板上便洒了几滴圆圆的水痕,像滴在蒙满灰尘的镜面上的泪,思乡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