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_高阳【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就在她沉吟之际,丫环拿来了纸笔。也仅仅是拿纸笔的短时间内,董小宛已吟就了一首《七律。无题》:月回眼前无隐物,争看人间贺丰年,锣鼓声轻惊宿鸟,连枷纵高动醉颜,风洒枯枝过如皋,梦绕huáng花到衡阳,何处良人chuī玉箫,嬉笑渐星人渐远。

  董小宛吟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实没听清楚,也胡乱地叫了“好。”待董小宛抛动红袖将它抄写下来,老夫人才仔细体味一下,立刻匀起了她对夫君和儿子的挂念之情,禁不住流下泪,几个女人受到感染,楼台上唏嘘连声。

  那天夜里,董小宛就宿在苏元芳的房中,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过夜,心里有些激动,整夜都睡不稳,梦一个接一个地做。

  苏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时,老夫人告诉她:“董小宛挺不错,美得像天女。我观察了一整天,她非常不安,恰好表明她的朴实天性。她不是很yíndàng的女人。我只看出一个小毛病,那就是她的坐姿,她喜欢叉开两腿,我认为这是jì女的坏毛病,你找机会巧妙地纠正她。”苏元芳知道小宛嫁入冒府已成定局,一边有些醋意,一边也替小宛高兴。

  第二天早上,董小宛睡意朦胧中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睁开眼。苏元芳正看得出神,回避不及,只得红着脸说:“宛妹妹,你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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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东西网整理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十七章 水绘园董小宛在水绘园住了二十六天,依旧不见冒辟疆的到来,焦虑深入心里,令人心碎。这天午夜,她睡不着,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着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说是下着冬雨,因为天气异常的寒冷,她早已开始用火炉取暖。她甚至觉得等到冒辟疆归来时,自己已经变成了老妇人,耷拉着两只布袋似的rǔ房,坐在水绘楼的台阶上,身边是几粒燕屎。她想:在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会不会冒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呢?

  与此同时,离如皋三百五十八里远的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一辆三匹马拉的大车陷入泥泞中。由于拉车的马太疲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依旧浑身湿透的马伕狠命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让车轮从深深的泥坑中滚出来。车内坐着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亲,以及书僮茗烟,另外还有十几口箱子,里面装满冒老爷多年收集的书籍、字画、古玩、珍宝,以及临时采购的布匹、山货。在这些物件中,冒老爷最珍惜的是两朝皇帝颁给他的二十七道huáng绸诏书。

  冒辟疆挑开车帘一角,雨水立即打湿了他的衣袖,他问车伕:“怎么啦?”声音穿过厚厚的雨幕,传到车伕耳中,他听起来像山背后的呼声,极其微弱模糊。但他凭经验知道坐车的人在问什么,他答道:“撞鬼了,车轮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刚开口,胡须上的雨水灌进口中,他朝外猛吐几下。冒辟疆本想继续问清楚一些,听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立刻改变了主意。在这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岭上,回清楚又怎么样?

  车伕跳下车,抱住轮子猛推几下,大车只是轻轻动了几下。他浑身泥浆站起来,挑开车帘,摘下斗笠,将水淋淋的脑袋伸入车中,大声说道:“不行了,得让马休息一会儿。”

  冒辟疆和茗烟眼见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其实大车里也渗漏了雨水。他俩让冒老爷呆在车内唯一gān燥的地方,冒老爷裹了两chuáng铺盖依旧在瑟瑟颤抖。冒辟疆和茗烟分别从车辕两边跳入大雨中,和车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泞中的车轮。

  三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三匹马也使尽了最后一丝力,车轮终于滚出了泥坑。茗烟本来用肩扛着车后的木辕,车猛朝前一冲,他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摔得满脸是泥。车轮虽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马却疲惫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更谈不上赶路。雨水浇洒着他们,只有淋到茗烟时,茗烟才感到一丝乐趣,因为茗烟正紧闭双眼仰着脸,让雨水洗刷脸上的泥浆。泥浆失去依附,流入衣领,朝棉布纤维中钻。

  茗烟表现出仆人献身的勇敢jīng神。当马伕将马一匹匹解了轭,取了鞍,牵走,系在树杆上,为了保持大车的平衡,茗烟用肩扛住车辕,承受了三匹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见他人在颤栗跑去帮忙,茗烟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走开!”这句话是他这许多年来对主人说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话。直到马伕拴好马,跑来帮忙,茗烟才喘过气来。三人合力将车拖到路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冒老爷独自在车中进入了梦乡。

  冒辟疆和茗烟浑身湿透,不敢上车,怕弄湿车里的字画箱子,便钻到车底下,缩在一起。马伕则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对茗烟说:“这就是贪图多赶路的后果,棋艺上叫‘因贪致损’,懂吗?”

  这样的惊吓对于见过浩dàng的死亡场面的冒老爷已经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来近似疯狂的征战以及连续的失败,使这位军营中的文官备受摧残,当他完全看清了形势时,便告老还乡了。凭直觉,他料定大明气数已尽,他想:既然不能保国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园整顿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为不能说是临阵脱逃。同行们羡慕极了。

  当时,冒老爷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经遭到闯贼的全面包围。

  李自成在襄阳自立为“新顺王”。

  冒辟疆赶到衡阳,接到老爷,立刻雇船离开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爷在睡梦中挣扎。雨声把冒老爷推回开封战场。哗哗雨声像làng涛冲击着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于闯贼军势浩大,开封守将无力抵御,便下令挖开huáng河大堤,洪水淹没了开封及周围三百余里的地方。淹死闯贼先头部队二十万人,同时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约十余万人。冒老爷正是坐在早就备好的船只上得以逃脱,当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阳光下昏浊的huánglàng中飘着的浮尸时,完全丧失了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梦中的一具浮尸忽然站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他一下吓醒了,听着车篷外如注浇下的雨水。

  人虽然醒了,恐惧却没有离去。他脸上现出惊骇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动地展现出那条宽十六米、长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沟,这条壕沟是闯贼的惊人创举,他动用了二十万人,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为溃逃的左良玉部约十七万官兵的葬身之地。当时,闯贼的大将刘宗敏、李过、袁宗弟率五十万大军追杀而来,左良玉的二十一万人马被堵在壕沟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狠命朝前挤,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挤下了壕沟,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爷)则踩着壕沟中的官兵堆跳了过去,沟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远,冒老爷看见一股股巨大的浓烟在身后升起,原来是袁宗弟下令火烧壕沟,沟中的许多伤兵也被烧死。左良玉只带着三万人逃入开封。如今,冒老爷仿佛看见火焰中有许多伤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认饱读诗书兵法,也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实际面对时,才发现并非几条智谋就可以挽救社稷。兵败如山倒啊!谢天谢地!虽然此刻身陷困境,但毕竟远离了战事,没有生死之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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