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9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一个至今仍有五六十万的人,竟想吸一支烟都吸不上了……

  一阵大的悲哀如盐咸沸水煮着我的心……

  护士将他推入病房后对我说:“你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

  我说:“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

  护士说:“他是这儿的重病号,时常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几个人治不服他。所以,也不敢给你太长的探视时间……”

  我说:“明白……”

  护士送我离开时又说:“放心,物价再怎么上涨,他的钱也够他舒舒服服地住半辈子jīng神病院了。我们将他当特殊患者优待,享受局以上gān部待遇,生活方面绝不会委屈了他的……”

  我说:“我放心……”

  我觉得,他尽管疯了,但似乎还是认得我的。因我见他被护士推入病房那一刻,眼中分明有泪在噙着……

  我说——我也许还是唯一的一个探视他的人——这话是说得未免太武断了。因为在jīng神病院大门外,我碰到了小嫘。

  “是你?……”

  她还是一位时髦女郎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小月孩儿。

  我说:“他不会认识你了,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说:“我是让他看看他儿子,不管他认不认识我,这也是他儿子。我给他生的。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起码该享有部分继承权的……”

  我苦笑道:“小嫘,别胡搅了——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呢?如果是,在黑河你就该是个明显的孕妇了,可你当时并不是……”

  她一言不发地瞪了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你别编瞎话,我和你什么时候在黑河见过来着?……”

  这时一辆私人汽车里钻出两个男人,从两侧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左右看看他们,又看着小嫘说:“是我记忆不佳,记错了……”

  不待他们接近我,我一转身拔脚便走……

  归途路过霁虹桥,我下了出租车——小时候,我们曾一块儿在桥坡下等着有“拉小套”的机会,为了挣两角多钱买一本由屠格涅夫的《木木》改编的小人书,还给那开小人书铺的老人……

  那自称有相面学问的老人,曾对翟子卿的人生作出过极良好,当年令我暗存嫉心的预言……

  一列火车从桥下驶过,喷出一阵湿淋淋的浓雾——雾气中,童年时期的、少年时期的、青年时期的翟子卿,朝我女孩儿般羞涩地友爱地笑着,他默默注视着我,仿佛有许多许多人生的憧憬,向往,理想和目标,正打算娓娓地,从容不迫地对我倾诉……

  雾气散尽,他的幻影倏然而逝——雾气只在我脸上留下了一层湿淋淋的水珠儿……

  我想擦拭,又懒得擦拭……

  一个汉子神神秘秘地凑向我,低声兜售:“要虎鞭吗?绝对真货,比啥啥都壮阳……”

  托了一层层人情关系,经了一系列繁琐手续,离开哈尔滨前,我从有关部门讨回了一些业已封存的东西。有她的衣物,那份去年的挂历,那个镶在镜框里的工艺品luǒ女,那册手工装订的诗集,那件银狐大衣。还有,老人家活着时经常把玩在手的两颗核桃。两颗互相磨硕得褚亮褚亮的核桃。银狐大衣费了不少口舌和周折,最后我不得不写了字据,说是我给我妻子买的,去年寄放在翟家的……

  我将她的衣物和银狐大衣全给了小芹。jiāo待她银狐大衣是完全可以买的。另外我借了一万五千元现金给她。我想,这也就算是变相地归还了翟子卿的钱罢……

  至于小芹她回家乡还是继续留在城市里另谋出路,我则觉得自己操不了那么许多心了……

  我带着几件纪念物回到北京。

  妻看了那镜框里的工艺品luǒ女说:“真美!你买的?”

  我说:“是,买的。”

  妻看了那挂历说:“可惜去年的,这不会也是买的吧?”

  我说:“朋友家挂过的。我喜欢,朋友就替我保留到了今年……”

  妻说:“我也喜欢!挺值得保存的。这一页最棒!”

  于是,那个单膝脆地,一手持盾,一手紧握短剑,luǒ体披着锈迹斑斑的铠甲,冷漠而镇定地准备做殊死搏杀的女人,从此就固定在我家的一面墙壁上了,仿佛一位冷艳的驱邪镇魔的守护神……

  唯有那册诗集我未让妻发现,悄悄藏匿在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之中了……

  两颗核桃我送给了母亲。

  母亲问:“你大娘身体还好?”

  我说:“好,很硬朗。”

  母亲又问:“子卿媳妇,也是个好女人吧?”

  我说:“对。人好,长得也好。”

  母亲在手中把玩着两颗核桃,沉思半晌,语调缓缓地说:“人命这才有点儿公平……”

  我病倒了,一病就是三个多月。三个多月内,几乎没出过家门。

  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望着那挂历惊愕得屏息敛气——它竟一片空白!……

  我缓缓移动目光,再望向那工艺品相框,竟也是——一片空白!……

  妻对我的样子极其吃惊,连连问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指那挂历,继而指那相框……

  妻扭头看看,更加奇怪地问——都是你带回来的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啊?

  我蹦下chuáng,翻出那诗集——它页页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然而妻拿过去,却能念出上面的诗……

  当天我彻底失语了,说不出话……

  妻陪我去医院——而医生认为我根本没什么病……

  在我眼里,那挂历,那相框,那本诗集——至今仍是空白的……

  我渐渐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在说出的人话中,中间杂着一串串怪诞的叽里哇啦……

  于是有一位友人将一位气功大师请到了我家……大师断定我那种怪诞的叽里哇啦乃是“宇宙语”……

  从此我觉得有什么附体了……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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