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龙跟着曹彬历练了这两年,口才已经很好了,当时便先从三会砦的地形讲起;又讲南光海的治军,灯号整齐,守备严密,又是居高临下,看起来李进卿的部队仰攻这个要寨,必要吃亏。
然后再讲李进卿和他的两个“军头”周武成和陈陶,如何定计,如何动手;讲到南光海开砦迎敌,战马奔腾,直冲而下时,青儿和他的女伴们,一个个捏了一手心的汗。
“这就要靠油坛了!一声号pào,油坛刷刷、刷地摔了上去。那条坡道石子路,油坛一摔,只听乒乒乓乓,好清脆的响声。接下来就是唏律律的马嘶;磁——礴!这是啥声音?”张惠龙停下来问。
“这不是马摔倒了吗?”有人这样答道。
“对!你们想,油坛一破,又是蛋白又是油;马蹄是钉了铁掌的,又在极陡的坡道上,还有个不摔倒的?真正是人仰马翻,鬼哭神号;蜀军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花样。那,那都是你们的功劳!”
女孩子们得意极了,但也不肯走了,还要再听。于是张惠龙又讲用油坛火攻的故事。
张孔目灵机一动:这不正是时候?刚才本因为张惠龙在座,有些碍口,不便跟吴乡约细谈婚礼,此刻正好避开了他从长计议。
“老姻丈,你请过来!”
两个人在僻静一角坐下,张孔目把曹彬的意思,和他自己的打算,很婉转地说了出来。吴乡约只有二点不能同意,dòng房要设在女家;他特别声明,这不是入赘,一则舍不得女儿,二则不愿张孔目费事。
张孔目了解吴乡约的心情,掌中唯此一粒明珠,相依为命多少年,嫁了个异乡人,又是军官;王命不由身,张惠龙天南地北地不知调遣到哪里?这一嫁出去,父女俩就不知哪天才得见面,自然是能多聚一日便多聚一日。再想想为他们小夫妻准备dòng房,油漆粉刷也非顷刻可办,住却住不到几日,功夫金钱都成白费。要表示“兄弟”的情分,尽有别样办法,犯不着花冤枉钱。
这样里外一想,张孔目便即答道:“我遵命就是!”
听张孔目允了,吴乡约相当高兴,但又歉意地陪笑。“还有日子上头,务请台允,”他说:“我想办得从容些。”
这也无非是不舍分离,想多捱几日。“老姻丈的心事,我晓得!不过,”张孔目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只怕惠龙自己也是身不由主。”
吴乡约是明白人,说破了自然谅解,点点头说:“既如此,只好凑公家的便!”说着,想起爱女将远离膝下,便有凄惶之色。
“老姻丈不必难过!”张孔目安慰他说:“数万大军,水陆转驳,总得个把月的功夫;曹都监体恤惠龙,一定会让他在最后一拨走,还有得相聚的日子。”
“是的!”吴乡约说:“曹都监最体恤部下。”
于是从第二天起,吴乡约就开始筹备喜事;平日都是他帮人家的忙,现在他家有事,亦不愁无人帮忙。反倒是张惠龙闲着无事,只等着做现成新郎官。
28
闹房的贺客,直到三更方散。伴娘将dòng房略略收拾gān净,展开衾枕,笑嘻嘻道得一声:“姑爷、姑娘,早早安置。”接着便轻轻合上双扉,悄悄走了。
张惠龙陡觉呼吸急促,胸隔之间,仿佛胀满得透不过气来;转眼去望垂头坐在chuáng沿上的青儿,不道育儿也正在望他,四目相接,她微微一惊,但随即将眼睁得好大,四处搜索,同时侧耳静听。张惠龙不解为何,正要开口,便让她摇手止住;同时向后一指。他仔细察看了一下,方始明白后窗外面,还有些淘气的女孩子在偷窥,便笑着去开窗子看——不等他打开,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那群女孩子都笑着走了。
于是青儿透了口气,纤腰伸舒,像是从什么束缚中解脱了出来,显得很轻松自在。作为一个新娘子的羞涩,自然还留在颊上眼中,但别的新娘子常有的疑虑怯惧,在她却没有,有的只是无限的情,无数的话。
反倒是张惠龙有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不知道是该抚她的肩,还是捏她的手臂?
“你坐嘛。”青儿轻轻地说,同时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这温柔的慰抚,对张惠龙是一大鼓励,他挨着她坐下,立刻便闻到一阵异样的香味:甜甜地、暖暖地,令人惊心动魄。
他忽然想出一句话来问。“我叫你什么?”
看到他那仅兮兮的神情,又听到这样的一问,她忍不住好笑:“莫非你还不晓得我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不过那个名字是大家喊的,不希奇。”他说:“要一个名字,只有我能叫;专门归我所有!”
这也是傻话!但傻得有意思,青儿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非常敏锐,第一次认清了他的全貌;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子,配搭成粗犷的英俊。此刻她才发现,世上的美男子原有两种:一种是剑眉星目,皮肤白净,人人都知道的漂亮美男子;再有一种便是看似朴拙,细看才知每一处都跟女人截然不同,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美男子。
“我叫你小青青!”他问:“可不可以?”
“随便你!只要不叫我丑八怪就好了。”
“丑八怪?”他仿佛很困惑地:“你不会是在笑我?”接着他又摇摇头:“不会的!小青青的心最好,从不会笑话人。是不是?”
这话让青儿觉得很安慰,至少他知道好歹;但是想起第一天相见的光景,犹不免感到委屈,因而故意带些冷笑的意味道:“就怕‘狗咬吕dòng宾,不识好人心’!好意留人吃饭,反而看人家的脸嘴。”
一说到此,恰好提醒了张惠龙。“嗨!”他扳着她的肩,让她把脸转了过来,很认真地问:“小青青!我想了多少时候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待我那么好”
这话给青儿的感觉是:九分安慰,一分失望。“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含着笑问:“你想了多少时候?”
“常常在想,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张惠龙摇摇头:“无论如何想不通。”
“现在呢?”
“也还是不懂。我想想我自己这个人,值不得你对我那么好。”
“你这个人!”青儿有些不满:“别人看重你,你自己反倒看轻了自己。”
“那也只是在你面前。对别人,我也不觉得我比别人差到什么地方去!”
青儿很高兴地笑了,故意嘲弄着说:“看你像锯了嘴的葫芦似地,原来也很会灌米汤。”
“我是真心,你说它是米汤!”张惠龙笑道:“我也要这样说了,‘狗咬吕dòng宾,不识好人心’。”
“你骂我狗!看我真的咬你。”
“你咬嘛!”他把一只手伸到她唇边。
她也真的咬了,轻轻地;然后捧着他的手贴在她脸上,呼吸陡然急促了。张惠龙吸了口气,宽阔的胸脯慢慢膨胀,将她搂得紧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