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着窗户,捧着她的手,闻着。缇萦的心头,飘浮着新年饮了屠苏酒以后的那种感觉。
“现在,”她轻轻抽回了手说:“你该告诉我在临淄的事了吧?”
“好,等我细细告诉你。”
于是,朱文把如何为伟家小儿看病,如何到东市买绣襦,如何发现师父先他到了伟家,以后如何大发雷霆,割破那件绣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比父亲所说的,要曲折得多,缇萦听了大为不安,她无法判断谁是谁非,只觉得祸事都从她而起,对父亲、对朱文,她都有歉疚。
心里乱得厉害,有无数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只怔怔地想着。这使得朱文深为不解,“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在想,这件绣襦虽好,是个祸根。”她说,“我不耍!”
“又来了!”朱文一听她的话,就冒火。“你如果不要,尽可以像师父那样,把这件衣服割破、弃掉!”
听他的语气,缇萦愈觉歉然,便即改口:“好,好,我要!”
朱文却是意犹未足,“你只是敷衍我。”他说:“早知道你并不喜爱,我何苦为它惹师父生那么大气,又特意设法去再买一件,老远地赶来送你?我的心意?我的心思都是白费!”
话说得太重了,缇萦又是着急,又是委屈,为了表明心迹,她咬一咬牙说:“好!你既如此说,我明天就穿,让爹爹对我也大发一顿脾气,省得只你一个人挨骂。这样,你的气好平了吧?”
岂止气平?朱文就凭这几句话,为她所受的一切苦楚和委屈,都是值得的。于是他嘻嘻地笑道:“我也不过随便说了一句,就惹得你如此!”
“你只管你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缇萦想想,为他哭了半夜,衾枕皆湿,自己的这片心,他又何尝知道?岂不也是白费吗?这样一转念,愈党委屈难伸。但是她不肯在他面前哭,qiáng忍的眼泪,化做惩罚的恨声,“不管!我明天一定要穿这件衣服,省得辜负了你的一番盛意。”
这都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朱文在黑头里面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说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
好半天,他怯怯地问。“缇萦,你这话不是吓我吧?”
“吓你?”
缇萦听他的语气,感到了报复的快意,“是不是吓你,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朱文又呆了会说:“好吧,明天一早我再来。”
“你敢来?”
“有何不敢?大不了,师父骂我一顿。”
这下是缇萦心里七上八下了。她知道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今天黑夜可来,明天白天为何不可来?真个来了,以后的情形,不堪想象——不是骂一顿,所能了事的。
心里一急,不觉冲口而出:“你别来!”
“为什么?”
“你别问,只不要来。”
“偏要来。”朱文一面说,一面笑了。
这一笑,缇萦恍然大悟,自己已中了计了。原来是想吓他,反叫他吓了自己,这是哪里说起?
经此一来,缇萦也想开了,平时就常受他的摆布,闹急了有一个办法对付,就是不理他,他自会倒过头来央求,好歹要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才罢,但是这个万试万灵的办法,此刻用不上,不理他自然可以,无奈把他气走,有许多话向谁去问?看看斗转星移,此夕相聚的时候,已经不多,收起那些闲白,好好谈些正经吧!
于是,她问了一句最要紧的话:“以后你怎么办呢?”
这句话叫朱文甚难置答。未到阳虚——或者说,未到淳于家以前,他原就打算好的,把话说清楚,东西jiāo了出去,只要让缇萦了解真相,他就没有遗憾了。然后,海阔天空地,或者西到宛、洛,或者南下江浙,去那天下繁华富庶的地方,闯一闯,开一开眼界再说。
但一见缇萦,他觉得那些繁华富庶的地方,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在近处先鬼混一阵子,无论如何,能够常常这样来看缇萦,不也很好?当然,这话他不敢贸然出口,怕缇萦笑他空有远游的壮志,能说不能行、所以一直踌躇着。
“怎么呢?”缇萦蹙着眉说:“你总该有个安顿的地方才行啊!”
“要找个安顿的地方倒不难。在阳虚,我也有许多朋友。”
“尽是些什么朋友?”
“上中下三等都有,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朱文停一下又说:“我想到大地方去看看。”
“嗯!”缇萦点点头:“大地方长见识,有发展。”
这话在朱文颇感觉意外,他真没有想到,缇萦的心胸倒是开阔。受了这一层鼓舞,他慨然说道:“对!我要到所有的大地方去走走。”
“去行医?”
“行医不能致富。我要做买卖,把齐鲁的好衣料运到别处,别处的好东西运回来。不须几个来回,就可以站稳脚步。当然,”朱文咽了口唾沫又说:“做买卖要本金,这
听得津津有味的缇萦,见他戛然而止,忍不住追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朱文不便再说下去了。他要用各种方法弄钱,而那些方法,在缇萦是从未听见过,更无从想象的,说出来会使她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因此,他随口撒了个谎:“有人会借本金给我。”
“谁呀?”
“当然是富家豪门……”
“你别再玩那套花样了!”缇萦打断他的话说,这当然是指伟家那重公案。朱文笑笑不响。然后又把话题扯到缇萦身上,他问她的近况,也问了卫媪。就这样直到jī鸣一声,才bī得他们分手。
“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再来。”临走时,朱文订下了后约。
缇萦未作声,他也不须她表示同意与拒绝,悄悄走了。
这一走,给缇萦留下的感觉,是她所未经验过的。她觉得这个世界待她太好了,油然而生感激涕零之念,她也觉得心有些乱,可想的事太多,使她应接不暇。此外,还有一阵阵莫可究诘的兴奋,似乎按捺不住,要把她连身子一起带上天去。
等这些感觉稍稍平静,她才能回想起,朱文也常随着父亲一起去诊病,穷乡僻壤,来往不便,一去总是三五天;远则像临淄这些地方,两三个月的勾留,也不足为奇。然而那些没有朱文的日子,至多不过稍觉寂寞而已,何以今夕的重逢又别,小小的心坎中,会掀起如此的波澜!
人,真是猜不透,想不懂!她幽幽地叹口气自语。偶尔抬眼一望,窗外曙色已透,心头一凛,她对自己说:“了不得了,快睡一会吧!”
说也奇怪,只一想到该睡了,顿觉双眼涩重,头一着枕,便即迷糊。到再醒来时,但闻笑语喧阗,缇萦还未完全清醒,急切间不辨何事。
定一定神才听出究竟,是左右邻里,得知淳于意远游还乡,特来相访。此时,正是主人送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