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内史又为何只在里社坐着,无所措施呢?这密云不雨的光景,就像压在胸部的一块铅,时光愈长,铅块愈重,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终于见着内史和杨宽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块门板抬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
贵客临门,淳于意照常尽礼接待。卫媪和缇萦都屏息着候在廊下,一面待命来奉,一面窥探动静,“那内史和杨宽都是悠闲的神态,一个似故友重逢,一个似慕名拜访,絮絮地只是说些闲话。
不管是在场的淳于意,还是门外的卫媪和缇萦,摸不清他们的来意。但就这表面的从容闲谈,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媪的话不错,缇萦在心中自语,像是“不要紧”了!
正在这样宽慰自解时,忽然看见内史与杨宽互看了一眼,杨宽点一点头,内史随即起身说道:“仓公,你有什么话嘱咐家人,趁早跟他们去说吧!”
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和神态,令人陡然兴起祸福不测的恐惧。缇萦恍然于此一刻就是与父亲生死异途的俄顷,顿觉手足冰冷,天族地转,仿佛平地裂开一条大缝,以致无处托足,整个身子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声,缇萦栽倒在地的声音,伴着卫媪的失声惊呼,一齐传入屋中,惊醒了意给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的内史及杨宽,还有守候在门外的卫士,这时已顾不得什么宾主仪制,匆匆地都围了拢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看面如白纸、双目紧闭的缇萦,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悲痛异常,却还得先救人要紧。抢步上前,拉起缇萦的手腕,镇定心神,细细诊脉。
杨宽是见过这种景象的,像还不觉得什么,内史却感到处境尴尬,少不得要表示关切,便看着卫媪问道:“怎的,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老泪纵横的卫媪,在这时候仍是极冷静的,觉得不说破比说破来得好,于是叩一个头道:“贵人明鉴!”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内史愈党心中惨然,蹲下身去,又问淳于意:“如何?不碍吧?”
“一时急痛攻心,不碍。”淳于意转脸吩咐卫媪:“快弄姜汤来!”
卫媪答应一声,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个罪,把缇萦抱了进去。留下内史和杨宽,面面相觑,颇有进退失据之感。
这个僵持的局面,必须得打破。两人悄悄商议了一会,决定离去。留下一个卫士,为淳于意传话,到行馆向杨宽投案。
内史对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总是未了,只好一直陪着杨宽。到了午后,淳于意毕竟来了。这一来,身分不同,杨宽召集属吏,开始第一次的审问。
一看杨定和内史高高上坐,狱吏分班侍立,一个个脸上都似未笑过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两句俗语:“画地为牢,不入;刻木为吏,不对。”有些不寒而栗了。
“报姓氏!”
“淳于意。”
“哪里人?”
“本籍淳于——”
照例问完了姓名年籍,杨宽问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吗?”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呆,推托躲闪的诀窍,老实答道:“想是齐国太傅,告我‘诈疾’……”
“你知道就好。”杨宽不容他说下去,只问:“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齐国太傅……”
“不是问你案情。”杨宽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内史虽也知道杨宽这种不甚讲理的态度,是执法问案的人的习性,但对仓公的情分与关系不同,特别是曾爱君侯的托付,必须加以照应,所以接着杨宽的话,又作了解释,同时在语气中也带着抚慰的作用。
“现在不是问你对案情的意见。”他用徐缓的声音说,“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门才开始审。杨曹椽是问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么请求。”
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齐国太傅指控“诈疾”,由延尉衙门审理。何以不发jiāo阳虚办理呢?可见这案子在上面看来。相当严重。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阳虚,人地生疏,孤立无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狱吏的狰狞面目,此时已隐约可以窥见,一路上难保不受欺凌。士可杀不可rǔ,不说将来判罪,就是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难堪。想到这里,才感觉到没有生一个儿子,真是恨事。否则,有个亲人,一路照应,替得手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cháo,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话。杨宽好生不悦,大声催问:“你有话倒是说呀!”
“喔!”淳于意惊醒过来,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问的是什么话,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别无其他请求。只所生五女,身边只有一个,四个出嫁在外,恳求恩典,能见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内史说了这一句,转脸向着杨宽,“当然,这要请你裁决。”
内史这样表示尊重职权,杨宽自然不能不卖一个面子,于是点点头向下问道:“你那四个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得来?”
“都嫁在邻近各县。是两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给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后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亲属可以在这行馆门口跟你见一面”
“是。多谢曹椽。”淳于意弯下腰去,叩了一个头。
看一看内史,杨宽吩咐一声:“收押吧!”
六名狱吏,齐声答应,有意bào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个霹雳,把淳于意吓得一哆嗦,惊魂未定,又听珰啷一响,两样铁器抛在他的面前,一样叫“钳”,枷颈用的;一样叫“钅大”,用来锁住双足。
“且慢!”内史大声一喊,转脸向杨宽陪着笑说:“我有句话,足下可肯见纳?”
“请说。”
“我曾说过,淳于意是个知法的人,决无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系’。”
杨宽沉吟了一会,总算又卖了他一个面子,向属吏说道:“既有内史担保,犯人在阳虚不虞逃亡,那就‘颂系’吧!”
“颂系”是不用“钳”、“钅大”来枷颈足,散拘在狱内——一个临时的监狱,已经布置好了,就在行馆后面,原来堆置柴薪的空屋内。
也是由于内史的照应,这所临时布置的监狱,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动用物品,大致齐全,房屋也打扫得gāngān净净,淳于意一向自奉甚俭,习于朴素,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安身,已经颇感满意。
但是,狱卒的脸嘴,却难看得很,绷紧了脸,总是斜着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过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声下气,委屈自己,来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内,先在下方伏身向那两个狱吏问道:“两公尊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