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深深点头。这却不是敷衍刘端,确是接受了他的鼓励。
“你也别忘了,邵哲许了你想办法,也许他还有第三条路。”
提起邵哲,朱文的兴致又来了。“刘公!”他问,“想来你对此君,必所深知。可能说些我听?”
“我还不够资格对他有所深知。”这就是说,邵哲在游侠的秘密组织中,比刘端的地位高。“不过,”刘端又说,“对他的为人,我倒听说过,此君可说是个怪人,起居无节,性情孤傲,常发奇想——有时候,他的奇想,还颇管用。总之,他是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当今之世,殊为罕见了!”
“噢!”朱文略有些得意地笑道:“说他性情孤傲,倒不见得。”
“那是因为你正好投了他的缘。在外闯,人缘最要紧,像我们全靠朋友,否则寸步难行。”
“是!刘公的话我紧记在心里。”
“是啊,我跟你说的都是好话。你人缘不错,这是你最占便宜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只听笑语喧阗,一群人拥了进来,这都是同舍受此间主人招待的食客,朱文大都认识,便先迎了出去。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亲切的问讯,等声音略略静一静,刘端大声问道:“谁陪朱文到鼎路门去一趟?”
语声刚毕,便有三个人同时应声:“我去!”
刘端看了看,指定一个叫林都的陪了去。因为他知道这一个人,林都与朱文的感情最好。
两个人一起离了旅舍,林都问明了朱文要去的地方。便领着他往南而去——长安都城是惠帝初年所造,上应星象,北城北斗形,南城南斗形,号称“八街九陌”,南北东西,方方正正,极其整齐,本无捷径可通。但八街九陌中有一百六十闾里之多,里与里之间的小巷山径,为宵禁守卫的兵卒所巡逻不及。林都对于这些情况,极其熟悉,所以能够领着朱文,东绕西转,顺利无阻地走到鼎路门。
“看见没有?”领路的人指着大街对面,一所花木蓊郁的大第宅,“那就是阳虚邸!”
阳虚邸是在望了,但可望而不可即。因为邻近武库,戒备特严,大街上不断有兵士在巡逻,不易穿越。两人商量了一会,决定用调虎离山之计,一个影绰绰地,故意做出诡秘的形迹,引得兵士追来,一个便悄悄地溜到了对街。
到了对街就不碍了。朱文往小巷一钻,顺着围墙寻到阳虚邸的便门。敞开门来,说明来意,把一囊淳于意的书简,请司阍送了进去,静候阳虚侯接见。
“你等着!”司阍通报回来,这样jiāo代了一句。
这一等等得朱文好不耐烦,朱文便知事情不妙。但是,他没有想到阳虚侯,不愿亲自接见,代表阳虚侯接见的是谒者和陶侍医。
谒者不识朱文,陶侍医却相熟。因此延入客室,见过了礼,陶侍医开口先表示同情:“令师这场祸事,好没来由!君侯每一提起,尽日不欢!”
听见这话,朱文真有感激涕零的激动,朝上深深一拜说道:“家师何幸,托庇在君侯的荫覆之下!”
谒者和陶侍医面面相觑,都沉默着。
坏了!朱文心已半凉,硬着头皮问道:“家师所上的书简,想来君侯已经过目?”
“看过了。”谒者停了一下说:“太不幸了!仓公刚愎自用,一误再误,几乎累及君侯!”
这话从何而来?朱文既惊且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转眼看一看陶侍医,只是垂着头,仿佛无可奈何而又不胜痛惜似的。
“你也知道,君侯仁德,布于国中。仓公之事,君侯颇为劳心。但其中有难解的误会,君侯嘱我告诉你一句话:对令师这场官司来说,自今以后,君侯不管比管好!”
何以叫做“不管比管好”?其中显有非常人所能测度的曲折在内。朱文由于这一句话,对阳虚侯已不存任何期望。也因此,他的心情反能平静。只想晓得其中的原委,好了解了此中的症结,另外去对症下药。
当然,朱文用不着这样发问,谒者也会把话说明白的。在接见来客时,他们就已在里面商量好,这番解释,最好由陶侍医来做,因此谒者向朱文微微一俯身说:“请宽坐,陶侍医可道详情,容我先告退。”
等谒者退出客室,相向而坐的陶侍医,移近了自己的坐席,与朱文接膝并坐,这样不但谈话的声音,不易漏出室外,而且姿态上也仿佛是自己人的私语了。
“君侯平日对令师的爱护尊重,你是知道的。这场官司未发作以前,听说你不在阳虚,然则君侯对令师的一片苦心,恐怕你还不知道。”
“我虽不在阳虚,也曾听说。”朱文从容答道:“否则,我何必专程到京,来谒君侯。”
“不错,不错!只是诚如谒者所说,今日之下,不管比管好。错来错去,令师当日听从了内史的指示,一走了之。则此刻虽有烦恼,不致如此之甚!”
朱文也是个有傲气的人,心想阳虚侯这条路子,反正已经碰壁了,那就不如替师父留些身份。于是他以平静的声音答道:“家师自信无辜,所以不肯做此有失光明磊落的事。”
“是的。”陶侍医点点头,“我也极佩服令师的方正。也许到了廷尉衙门,反因此可以昭雪——廷尉申屠嘉,也是位极耿直的人物,最讨厌说人情,而且越是有权势的,他越不讲面子。”
朱文终于明白了,必是阳虚侯为了师父的官司去托情,偏偏遇到申屠嘉这样一位人物,大大地碰了一个钉子。怪不得有“不管比管好”这么一句话。
“原来如此!”朱文认为不必再作逗留,“请为我上达君侯,不论如何,家师永感荫覆提携之恩!”说罢深深一拜。
陶侍医代还了礼,等彼此坐直身子,他随即又说:“君侯所以无法为令师力争,不但因为申屠嘉难说话,还有一层原因,是齐国对阳虚有成见,所以君侯不得不避嫌疑。这一层,也请转达令师。”
“是!”朱文口中这样答应,心里在想,听这话,阳虚侯还牵连受了累,告诉师父,徒增他的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那么,”陶侍医又关切地问:“令师的官司,你该怎么办呢?”
朱文不愿多说,事实上也还没有确切的好办法,便只好这样回答:“请恕我无以奉复。此时方寸已乱,无从筹思。”
见他如此,陶侍医亦为他黯然垂首。片刻沉默,当朱文要起身告辞时,陶侍医轻轻击了两掌,随即从厅后转出一个人来,看样子是阳虚侯属下的小吏,将一个沉重的布包,放在陶侍医面前,躬身退了出去。
“朱提银十流,”陶侍医把布包推到朱文面前,“君侯所赠,略助资斧。”
朱文原不肯要,但陶侍医又说到“长者赐、不敢辞”的话,那就不能不拜谢收受了。
“君侯约莫还有三五日勾留。如有请求,只要在客中所办得到的,君侯一定允许,你不妨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