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卫媪那一番无言的深意,她顿觉脸上发热;此时心问口、口问心,到底是不是像燕支所说的,“口中不言,心里千肯万肯”?不是,她自己可以跟自己发誓,决没有什么“千肯万肯”的意思,然而她也无法对自己否认“不肯”。
那么到底该如何呢?她叹口气,自己恨自己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每每空费心思,徒然自苦。最使她自己不解的是,她始终想不出朱文有什么不能为自己所容忍的缺点,但总觉得嫁了给他,于心不甘。这是什么道理呢?
也许是因为爹爹的缘故!他曾为爹爹所深恶痛绝,现在对他的想法虽已改变了,但是当初爹爹在她面前批评他的话,却是她永远不能忘记的。只怕要等这些话有一天能淡然置之了,那不甘之心才会消失。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陡然发觉,窗外已露曙色;同时听见有响动的声音,等她起身开门出来,燕支亦正揉着倦眼,朱文则已穿戴整洁在料理行李了。
行李不多,最要紧的是那一囊珍宝,朱文叫缇萦贴身收藏——一路上,这就是她的唯一的任会,此外都归朱文负责。等车子一到,装好了一副寝具,一件箱笼;缇萦泪眼盈盈地辞别了卫媪,又重托了燕支,互道珍重,才依依不舍地上车而去。
朱文依旧骑着他的那匹马,带着小小一个行李卷,在前走着。一路走,一路在想,昨天所告诉卫媪的那套话,纯是为了安慰病人而编出来的;事实真相,一直没有机会跟缇萦说。如果她也把那些假话信以为真,则将来的失望会变成极沉重的打击,应该早早跟她说明白。
于是到了中午打尖的时候,他说:“长安的情形,你怕还不知道……”
“啊,怎么?”缇萦惊惶失措地,把一碗汤泼翻了。
一看她这样子,朱文心往下一沉,要他说出真相来,比什么都难,但要不说却又不可。一时愣在那里,好久作不得声。
话虽没有,那态度已明白显示,决非好兆,缇萦越发着急,不断地催问着:“你说嘛,长安怎么样?”
“你这种一片树叶子掉下来,就像要打破头的样子,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缇萦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告诉自己,必须咬紧牙关,承当一切,便点点头很沉着地说:“你说好了,我不怕!”
事到如此,朱文觉得不妨趁此时机,索性叫她心里有个准备,便狠一狠心说:“世事莫测,什么不幸的结局都可以出现的”
于是朱文把晋谒阳虚侯,大失所望,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刚愎偏执;还有刘端在延尉衙门关托的结果,都说了给缇萦听。
事情的不顺手,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除去获得保证,父亲在狱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其他都是黑漆一团,看不出些儿光亮。照此说来,过去所费的心血,岂非全部虚掷在无用之地?
缇萦简直傻了!心里不断重复着,只是这么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而朱文的难过,也是无可言喻的。他有些懊悔,早知这样,不如不说。这一路去,他要全神贯注在师父的官司上,于今怕不得不分神来安慰缇萦,为自己徒增麻烦,于大事有损无益,看是大大地失策了。
但居然出乎他想象的,缇萦反倒坚qiáng了!痛苦忧伤到极处,bī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阿文!”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深沉了,“你说,爹爹的官司,最坏会落得怎样一个结果?罪不至于死吧!”
“死罪是不会有的。”
“只要没死罪,总有办法好想。”她霍地站了起来,“上车赶路吧!”
这样的态度,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谢了借着打尖的那人家,提了gān粮水壶出门。缇萦已在车子里坐好,闭着嘴。扬着脸、皱着眉,倒像是跟什么人生气似的。
他把水壶递给了她,她默默地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依旧转脸望着空中。
“你能这样最好!”朱文低头说,“我的办法差不多想尽了。如果你有甚主意,不妨告诉我。”
“我正在想。”
朱文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去解下自己的马。
12
刚好是约定的十天,朱文与孔石风在长安柳市的“万民客舍”又见了面。缇萦是认识孔石风,与刘端还是初见,行过了礼,寒暄道谢。刘端已有准备,特为腾出一个小院落,供她居住。朱文则与孔石风共一屋。
稍稍安顿好了,刘端具餐款客,缇萦要求共席;随即。谈到别后的情形,孔石风说了淳于意到案后的情形,狱中有人照料,尽可放心。官司已问过两堂,日内可以定谳。
“这么快!”朱文问道:“此一迹象,是好是坏?”
“应该说是好迹象。”刘端答道:“但亦难言。”
朱文向缇萦看了一眼,她把一囊珠宝取了出来,放在他面前。
“刘公,一切重托了!”他把皮囊推到刘端面前。
“还不知道用得着,用不着?”
话风不妙,朱文和缇萦的脸上,顿时变了色。
孔石风看出端倪,急忙解释:“刘公的话有语病。廷尉衙门的朋友,决无推托之意,只是表示:若无功,不受禄。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论如何,那些朋友们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你们两位,尽可放心!”
话虽如此,怎么放心得下?刘端不忍坐视,当夜便又带了那一囊珍宝,设法绕道去访他所托的人;朱文和缇萦不睡等着,孔石风便陪着他们闲话。到了夜深浙浙沥沥下起雨来,越发令人烦闷,孔石风和朱文苦劝缇萦先去入睡,她却不过情,只得依从。
刚刚铺好寝具,正待解衣,隐约听得隔墙似是刘端的声音,便重新开了院门出去探望。
果然是刘端回来了,正与朱文和孔石风在谈话。三个男人不防她不速而至,一时来不及掩饰;缇萦从窗外望进去,明明白白看见朱文面有泪痕,刘端和孔石风低徊长叹,而一囊珍宝,似乎原封未动地放在朱文面前。
等她推开了门,三个人一起抬头,看见是她,面色无不惊惶。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她心中的疑惑,只觉魂飞魄散,摇摇欲倒,赶紧扶住了门,从捉对儿厮杀的牙齿中迸出一句话来:“我爹爹怎么了?”
比较是孔石风来得机警沉着,“尚未定谳!”他大声答道:“不必惊惶。”
就亏“尚未定谳”四个字,缇萦才能支持得住。然刘端决无好消息带回来,那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她反倒不敢去问他了。
她虽不问,刘端受人之托,不能不作jiāo代,便望着缇萦说道:“你请坐!”
缇萦应了一声,在下方坐了下来,低着头,把双手放在中膝上;那一种在患难危急之中,不失优雅仪礼的风范,使得刘端和孔石风都留下极深的印象。
“事情很难。但是,”刘端赶紧补充:“决不是我们那些朋友没有尽力。”
“是。”缇萦答道:“多少天来,便知廷尉作梗。想来是他有什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