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无从判断究竟。也不能将孙祥太唤醒了,问个明白。既然如此,逗留无益,小张毫不迟疑地赶到孙家,进门一看,孙子卿夫妇、刘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见松江老大。
“松江老大呢?”他问。
“打听消息去了。”刘不才问,“孙老大怎么样?”
“在呼呼大睡。”小张细说所见、所闻、所想,神情显得相当焦灼。
“看起来不像刚杀过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说,“你急也无用,快有确实消息来了!”
果然,话刚完,松江老大就已到达,带来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孙祥太软禁着,预备秘密带回嘉兴。
“这是为啥?”小张问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说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孙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杭嘉湖一带水路码头,眼看都要光复了,他要重整他这一帮,还有番事业要做。整帮先要整帮规,有李小毛这件事在,他做当家的,话就说不响了。所以,拿他带回嘉兴,想‘借人头’,立个榜样。”
“老大,”不等他话完,小张便抢着说。“你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聪明机警,说话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张,这句话却说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无以为答,连旁人都觉得要劝解都无从插手。
始终默默无言的朱大器,到这时候开口了,“小张,你不要着急,只要人活着,包在我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条性命。”
他说,“这件事,松江老大很为难。说实话,就现在这个样子,能把底细摸出来,你如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应该很见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点就透。小张也发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上路”,随即笑嘻嘻地兜头一揖:“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说话欠检点,你千万不要摆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这个了。”松江老大摇着手说:“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锦囊妙计,趁早吩咐下来,我们心里好有个数。”
“等下我一个人唱独脚戏,你们就当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倘或孙老大问到,你们尽管‘装胡羊’。不要紧,越装得没事越好。“
各人都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下,虽有莫测高深之感,但莫不是这样在想:不管它!听他的话没有错!
***上灯时分,孙祥太到了,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客厅中挂起明晃晃的一盏打气煤油灯,照得里外通明,灯下设筵,gān湿果盘,早已摆好。主客一到就开席,孙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刘不才,孙子卿半主半客,末座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后来是孙祥太说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当我客人看待?”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帮着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过三巡,厨子戴顶红樱帽来上鱼翅,朱大器便捧酒向上相敬,“孙老大、松江老大,这杯酒专敬两位。”他说,“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实央告,有件大事,非两位老哥点头,我不敢做。”
听得这话,孙祥太笑容顿敛,是极其郑重的脸色:“朱先生,你请吩咐!只要做得到,我孙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谢,先gān为敬。”朱大器一仰脖子,将酒gān掉。
孙祥太跟松江老大对看了一眼,亦都很慡快地gān了酒,然后,孙祥太开言相问:“是怎样一桩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复了。我是从杭州被围以后逃出来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正叫‘世上无如吃饭难’!盼望的是粮食。我想运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军克复,这批米从上海运过去,全靠两位老哥保我的镖。”
“我道啥为难的事。这个,一句话!不过,朱先生,”孙祥太很关切地说,“现在‘白粮’来路不畅,你筹划好了没有?”
“筹划好了!一万石。”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多亏大丰老板娘帮我的忙。”
“大丰!”孙祥太将眼睁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丰。”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孙祥太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跟大丰的老板娘有jiāo情?”
朱大器还不曾答话,七姑奶奶先笑了起来,“啊呀,孙大哥,你这句话说错了!应该罚酒。啥叫啥跟大丰的老板娘有jiāo情?”
一经点破,孙祥太才知急不择言,当然,这也不过开玩笑的话,他便笑笑答道:“我罚酒,我罚酒!”说着gān了一杯。
经朱姑奶奶这样一穿插,孙祥太不再是那样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说话了,“提到这一层,孙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来,”他举杯说道:“请!”
这下,孙祥太不肯轻易接受了,不过话仍旧说得很漂亮:“不敢当!朱先生有话,尽请吩咐!”
见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担心,因为孙祥太的态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小毛说情,未见得一杯酒,一个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从从容容地说道:“我跟大丰老板娘先不认识。有次吃花酒,遇见个后生叫李小毛,他在大丰管事,托他经手,大丰老板娘才肯帮忙,后来听我们小张老弟谈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门墙的徒弟。照此说来,倒显得我冒失了。说实话,如果有第二处地方弄得到这一万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jiāo道。为来为去,为了杭州城里百万生灵,老大,请你成全!”
“朱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万万当不起。”
朱大器是用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老于江湖的孙祥太,即令愿意勉力抗起这顶大帽子,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辞,因为那就狂妄得太离谱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托。可是这一来,下面的话就很难接了,说得轻,显不出殷切之意,说得重,孙祥太越发不敢承受,结果会形成僵局。
于是朱姑奶奶又开口了:“孙大哥不必客气!招呼打过了,自家人点到为止,多说不值铜钱。”
这是快人快语,朱大器紧接着便说:“我听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说。自家人相处的日子还长,欠了孙老大的情,总有补报的日子。”
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便谈这一路运米到杭州,该如何部署,当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孙祥太的话。且饮且谈,直到二更时分,方始散席。
这时候的小张很机警,托词有个花丛之约,告个罪先行离去,这是有意与孙祥太分道,好让他腾出身去办事。
果然,接下来便是孙祥太告辞。刘不才要伴他回客栈,孙祥太坚决辞谢,到底一个人去了。
等他走后不久。小张去而复回,一进门便说:“松江老大爷,你派人。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