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公子_高阳【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关于袁世凯告密的内幕,有一段极重要的资料,自来谈戊戌政变者,多未注意。此段资料,出自陈夔龙《梦蕉亭杂记》,乃陈得自荣禄亲口所述者:袁君遵旨来京,预备召见,入见后,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入京围颐和园。袁谓天津尚有芦台聂士成一军,曾经百战,兵数倍于新建陆军,围园之事,万不敢办。至传旨将直督正法,亦恐办不到,或俟九月两宫赴京阅操,相机进行。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将变,惘惘回津,文忠佯作不知,迨其来谒,但言他事,绝不询及朝政。袁请屏退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来,有一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惟有自请死!”文忠笑谓:“究系何事?何匆遽之甚?”袁袖出一纸呈阅,并观文忠气色行事。文忠阅竣,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但承旨在枢,臣行刑亦有菜市,我若有罪,甚愿自首入京,束身司败,岂能凭尔袖中片纸便可钦此钦遵?”

  按:如上所言,则戊戌政变记及康有为自编年谱中,说光绪于八月初五日召见袁世凯,赐有密诏,确有其事。即袁世凯“袖中片纸”;而观荣禄所答,密诏的内容,即陈记:“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四围颐和园”云云。

  《梦蕉亭杂记》又言: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文忠曰:“君休矣!明日再谈。”因夤夜乘火车入京晤庆邸,请见慈圣,均各愕然。越日奉朱谕以朕躬多病,恭请太后训政,时局为之一变。

  关于荣禄入京日期,官文书皆载,在八月初十,系奉慈禧太后所召。但据张一《古红梅阁笔记》载,荣禄告袁:“吾已奉懿旨入京,此座即以属君。”与陈记“夤夜乘火车入京”之说相合。就情理而论,遇到这样的紧急大事,非亲自进京不可。再看当时慈禧太后的行踪,八月初四自颐和园回宫。至初六忽又临幸颐和园,当然是为了召见外臣方便之故。因此我认为荣禄于八月初五连夜进京晤庆王,第二天慈禧太后复幸颐和园,发号司令,展开政变,这一点已无争论的余地。

  要研究的光绪有无密诏赐袁,及袁世凯的态度。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说:八月十三日复有人问荣相曰:“袁世凯曾奉密诏乎?”曰:“然。”“诏中曾有杀公言乎?”曰:“然。”曰:“然则袁世凯先一同谋者也,既同谋而又出首,首鼠两端,此人亦不足取也。”荣相曰:“袁乃我的人,无所谓首鼠两端。”

  “首鼠两端”之语,又见huáng遵宪的诗句。至于荣禄说“袁乃我的人,无所谓首鼠两端”。则既收袁为己用,当然要如此回护。这是必有的政治手段。

  康有为自编年谱:闻五日袁召见,上另有密诏与袁,则不知云何矣?

  这也好像证实了袁获有密诏。但“不知云何”一语,深为可怪。因为光绪如有密诏付袁,亦必经过四京卿的手,康有为岂能不知?故知康自叙所谓“上另有密诏与袁”,仍是他事后卸责之手法,意谓偾事乃光绪自己授人以柄,所以袁世凯得据此告密。

  事实上是绝不会有此密诏的。光绪固不致鲁莽如此,尤其不会赞成围颐和园。同时,如有此密诏,光绪绝不会不告诉四京卿,否则即与白痴无异。而四京卿获知有此密诏,预期旦夕之内,必有巨变,则:第一,要留康有为在京;第二,需要有所部署;第三,必有焦急盼望之情;第四,必然密切注意天津的动态,而荣禄专车到京,亦一定瞒不过去。

  第五,必然顾虑到事或不成,便有大祸,预筹逋逃之道。

  就以上五点来看,无丝毫迹象,可资佐证。因此,赐袁密诏一说,应不成立。

  然则袁世凯“袖中片纸”非出于伪造,即根本无此“片纸”。就情理来说,伪造诏谕,为十恶不赦的大罪,以袁世凯的脑筋之清楚,岂肯落此足以自速其死的把柄在他人手中?

  就荣禄这方面来说,如果察知此一诏谕出于伪造,认为光绪并无不利于太后的企图,正可借袁世凯的告密,牵出谭嗣同夤夜游说的yīn谋,打击四京卿,阻遏新政的推行。而况,包围颐和园的计划,由于袁世凯的告密,事实上已不存在,易言之,眼前并无危机,无须作任何紧急处置。

  由此可知,荣禄对外宣称有密诏杀他及派袁世凯带兵入京包围颐和园,完全是一种借口。由此可以产生下列的效果:一、坐新党以大逆的罪名,逮捕处死。

  二、坐光绪以不孝的罪名,为慈禧训政的根据,并为废立作张本。

  《梦蕉亭杂记》又记:慈圣以袁君存心叵测,欲置之重典,文忠仍以才可用,凡作乱犯上之事,诿之党人,并以身家保之。袁仍得安其位。

  由此看来,荣禄制造此一借口,竟是连慈禧太后也瞒过了。所以如说有此赐袁密诏,应该是出于荣禄的伪造。

  第三章袁世凯告密(1)

  huáng彰健认为“戊戌政变的爆发,非由袁世凯告密”,意谓政变是预定的计划。其主要的论据,基于荣禄在八月初五并未进京,所以慈禧太后此时尚未得悉袁世凯告密的内容。否则,八月初六不会仅捉拿康有为一个人。他认为袁世凯告密的详情,慈禧太后于八月初八方始获悉,于是而有八月初九的逮捕“六君子”及张荫桓。我以为这是不曾深究慈禧太后的心理的说法。

  从光绪亲政开始,慈禧太后一直希望她的地位有如内禅后的乾隆。易言之,即是希望光绪如接位后的嘉庆。一方面光绪先意承志,大政及用人,不违背她的意思;一方面能容她在颐和园中优游自在,好好享几年福。是故,只要光绪能如嘉庆,她是绝不愿放弃排云殿前的湖光山色,每天一大早来召见军机的。

  至于对光绪,她一手抚养长大,对于光绪荏弱忠厚的本性,知之甚稔,她相信光绪绝不会做出什么悖逆的行为,这还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她料准了光绪不敢。至于后来常指责光绪不孝,是她为了把持大政,不得不然的说法。

  但是,慈禧对光绪,有一防范极严的顾虑,就是怕有人“教坏”了他。第一个引起她警惕的是珍妃。文廷式大考第一,卷子发下来时jiāo代名次:“第一不动,其余皆可动。”此为光绪明知自己的做法不对,而还是要做的明证,亦即明知珍妃的话不能听,而还是要听的明证。这就不仅“教坏”,直是蛊惑了,所以慈禧非去之不可。而“教坏”珍妃的,又是文廷式,因而亦非被逐,并永不录用不可。

  第二个是翁同。我相信恭王在戊戌四月十一临死以前,光绪奉慈禧临视时,恭王一定对慈禧作了“他一死,翁同如挟帝而有所作为,恐无人可以压得住他,故太后必须慎防”的谏劝。此为慈禧恶恭王,甚至不准他祝寿,而始终之典之优渥,几可与雍正之待怡亲王允祥相比拟的原因。

  在恭王死后不到半个月,果然而有四月廿三,翁同亲自草拟的“定国是诏”,接着有四月二十五日,着康有为于四月二十八日预备召见的上谕。其间翁是否保荐过康有为,或至少不反对召见康有为,话很难说,因为翁同日记是经过他自己改过的,痕迹已泯。但一通“定国是诏”,已足以引起慈禧的极大警惕。于是在荣禄与刚毅合力相倾之下,慈禧断然决然地驱逐了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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