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公子_高阳【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戊午科场案多少是场冤狱,但却能予人以刑部执法不阿的印象。以后辛酉政变杀肃顺,洪杨事定杀弃地失律、擅杀百姓的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及下安徽巡抚翁同于狱,这一连串的大案,巩固了刑部的地位,也建立了刑部堂官及司堂,不畏权势,守正不阿的风格。郑敦谨就是很想保持这种风格的一个人。

  当郑敦谨由江宁启程回京复命时,曾国藩曾致赠程仪二百两,声明出自廉俸,为老同年赆行。而郑敦谨仍然坚辞。到得清江浦,乃托漕督张兆栋代为出奏告病,辞却官船,另行买舟,遄返长沙,高卧不起,表示歉疚,亦表示抗议。

  漕督本来是张之万,何以换了张兆栋?原来张之万已调署江苏巡抚。然则丁日昌,何以去职?这就要说到第三个插曲了。

  当郑敦谨奉旨赴江宁查办马案时,曾有一道上谕:前因太常寺少卿王家璧奏:马新贻被刺一案,颇有传闻,当经谕令据实具奏,兹据奏称,所得之传闻者,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请饬将丁日昌之子原案再行查办等语。该京卿所奏一节,仅系得自传闻,且丁惠衡前因不能约束家丁范贵,闲游jì馆,先经丁日昌奏明,jiāo马新贻审办奏结,自毋庸再行提讯。惟既据该京卿陈奏,亦不可不令曾国藩等知悉,着国藩、郑敦谨即将张汶祥悉心推鞫,有无另有主使之人,务得确供,以成信谳。

  王家璧是湖北武昌人,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翁同说他为人“近迂”,但性情是刚正一路。此奏措词甚妙,明明是马新贻为了保全丁日昌,不得已而袒护丁惠衡,却偏说:“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目的是想将丁惠衡置之于法。因为原案已结,非借个大题目把他扯进去,不足以生案中之案。这一手法,自然逃不过军机处的“法眼”。军机大臣也许会忽略,军机章京对这些花样,jīng通无比。所以上谕中先作开脱,再jiāo曾国藩、郑敦谨在张汶祥身上“悉心推鞫”,完全是敷衍王家璧。

  但由王家璧此奏,更可证明,丁惠衡一案,为导致马新贻被刺的直接原因。是则此一震惊海内,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总督被刺奇案,街谈巷语,推原论始,不能不归罪魁祸首于丁惠衡。丁日昌内心的不安,丁氏家属的紧张,亦可想像得知。

  但另一祸首,可说是丁惠衡的祖母huáng氏,如果不是她袒护孙子,此案不致一面倒得如此历害。太湖水师营及湘军的众怒,亦不致如此难犯。这位“丁母huáng太夫人”也是受了马新贻被刺的刺激,以致忧急去世。丁日昌丁忧去职,乃由张之万调署苏抚。

  丁日昌丁忧以后,侨居揭阳,开始整理持静斋藏书。此人本质上并非风雅一流,但与他的同乡张荫桓一样,虽非科目出身,却文采斐然,不以诗名,而偶有所作,颇具功力。在苏州时,有名的书家何绍基过访,流连甚久,陈衍《近代诗钞》收其长歌三首,其一题作“子贞先生以诗索和,已十五年不弹此调矣!率尔呈教,乞勿以示人”:苏城三月chūn风颠,幽鸟破梦呼檐前,文书如丝时煎沸,有花不赏同枯禅。忽闻剥啄来高贤,握手一笑别几年?相传海外坡已仙,形虽疲恭神完全。有时拄杖肩肩,忽如蛱蝶飞翩跹。太息故造同蜗铨,溪涧难胜大愿船。dòng庭无风独缘沿,沂湖入江入皖川。浮屠三宿偶作缘,堂前问字无彭宣,对酒不乐愁拘牵,拂衣束下消滞延,官衙客舍chuáng可联,琅环秘笈具评诠,夔蛟蛇风相并怜。

  第一章劳劳行客去何之(2)

  这是叙何绍基的宦迹与两人的jiāo谊,以下称道何绍基的书法:花下贻我青琅编,笔势恍若明堂椽,又如龙虎互钩连,皮骨苍莽色味妍。

  “龙虎”、“皮骨”形容何子贞的书法,殊为jīng妙。不过论本心,丁日昌不以为所谓翰墨怡情是有益之事。另一诗从题目到诗,对何绍基的纠缠,已微露规劝之意。

  这首诗的题目是:“子贞太史以四月十一日啖荔,作诗张之。谓昌岭外人,应为推波助澜,人事扰扰,无以应命。晨兴骤凉,索枯呈教,并乞赐和。”诗中的第一段是:营营饮食亦何有,人生涉世岂为口?坡仙啖荔亦偶然,胡为日月记某某。五千里外七百年,风流印证无后先。天公颇怜诗料寡,特结翰墨新奇缘。蔡谱白图皆假借,香色太高惹嘲骂;世间无毁哪得誉,玉液琼浆自声价。

  此诗明明是说,啖荔而作诗张之,是好事。但又欲何绍基“赐和”,似成矛盾,或者是想知道何绍基是否听他的规劝。何诗未见,但可料定,即能领会此意,亦必不纳。因为丁日昌仍有两首诗“呈教”,诗中并注:“两日三赐诗,催和甚急”。诗中又提到“灌鱼鳞水则荔旺”,佳荔名为“糯米脐”,似皆未经人道过。

  丁日昌殁后,藏书陆续散出。比较能读先人之书的,只有一个丁惠康。他早年亦与长次两兄一样,是个纨绔。只是灵性不昧,名心独盛,觉得做个公子哥儿,只是酒食征逐,弄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折节读书,也中了秀才,纳资为郎,捐了个主事,但并未分部,陈石遗为他所撰的传记中说:君于经史、百家九流、训诂、词章、金石之学,皆泛其涯,落笔为文,有魏晋闲人风格;人亦如其文,虽为邑诸生,不屑求科举;虽为部郎,未尝分部学习也。尝北游欲读书南学,长沙张公百熙领学事,置君第一;旋舍去,游日本。

  他在日本作诗不少,亦以游日所作,风致独胜。但初抵日本所作,与以后的诗,大异其趣,如:làng悔年年作壮游,客怀无著等虚舟,jī鸣犬吠犹吾土,海碧天青此倚楼;故国别来无好梦,殊乡何事独悲秋,登高枉说犹能赋,浩dàng离愁不可收。暗雨兼疏澹夕yīn,高楼含雾远山沉,一chūn烂熳樱花候,万里羁孤客子心;入洛士龙成独往,过江王导怅登临,回廊徙倚怀乡国,锦瑟华年感到今。

  这两首七律,遣词修洁,音节苍凉。工力虽不算深,却看得出颇有天分。同时诗中感事伤时,亦有寄托。及至离日留别之诗,又是别样滋味:(其一)

  日暮思君苦未来,飞红láng籍旧亭台,沉沉远梦迷千劫,惨惨新词赋八哀,心比枯桐疑半死,泪如残蜡渐成灰,玉关人老愁何极,窈窕chūn星望几回?

  (其二)

  此去风云方百变,侧身天地更何之,行吟芳草无边路,倚偏银瓶系所思;最有温柔馨一握,是它幽怨乱千丝,辘轳永夕烦怀抱,讵独西风黯别离。

  (其三)

  手残红不忍看,轻寒无赖倚阑gān,yīn晴未定天如醉,疾迷方泪易弹;旧恨尊前歌昔昔,新愁帘外雨潺潺,伤心思妇辽西梦,冷怯空闺人未还。

  (其四)

  艰难行路黯魂销,帝遣巫阳赋大招,愁雨愁风才易尽,伤chūn伤别意无聊;相看镜匣惊消瘦,暗系香囊慰寂寥,独自思量目凝伫,碧城十二总迢迢。

  这四首七律,题作“回风辞留别日本诸寓公”,以落花作寄托,确是所谓“哀感顽艳”之作。诗似两当轩而参以定庵笔法,便觉风骨胜于huáng仲则。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qiáng说愁”,二十几岁正当奋发之时,作此万般无奈的苦语,论者谓非佳兆,这话似乎亦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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