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1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全不知,因为她完全没觉到疼。同时,她的眼泪,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如同

  泉水一样从她的两眼中涌出来,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里。

  她无声地哭着。

  她再也没有抬起她的头来。

  而他,则一步步走到chuáng前,走到那张本来应该是他们从“结婚”

  那一天起共眠,而却从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chuáng前,直挺挺地站立

  了一会儿,被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chuáng上了,将他

  的脸掩在双手中……

  夜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小闹钟发出正常的弦条很足的走动声。

  黑暗在某种情况之下是一首心灵的摇篮曲。受了伤的动物隐伏到树丛深处去

  舔伤口,遭到打击的心灵在黑暗中孤寂地结着血痂。这时人会感到黑暗像一位慈

  祥的老保姆,她无需对你开口说话,她仿佛就坐在你对面或你的chuáng边,用她那双

  充满怜爱的眼睛望着你,于是你像一个孩子似的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她的注视

  下哭泣,同时你心灵中的一切悲哀和绝望随着你的眼泪淌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刚qiáng的男人和最坚毅的女人,在深夜里在黑暗

  中常常独自默默流泪或低声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里却并非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窗帘是蓝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将月

  光也滤成柔和的淡淡的蓝色,云雾一般溶漫在屋里。

  郭立qiáng一直在那张chuáng上躺到这时。没吃晚饭,没喝一口水,没吸一支烟,没

  说过一句话,没睡,也没醒着。头脑里没想什么,又有无尽的思想的碎片像鹅毛

  大雪在头脑中纷飞;那是一种服了安眠药但还是难以安眠的状态。

  她将炉火重新烧起来,屋里渐渐使人感到热了之后,他才脱去了衣服。但还

  是不感到饿,不感到渴,不想吸烟,不想说话,不想睡,也不想醒着,他觉得自

  己明明是躺在chuáng上,又觉得自己仿佛是飘升在屋顶上,看着躺在chuáng上的自己。自

  从返城之后,他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今天以前那些日子里的时时刻刻,都

  像塞满了糠皮的枕头一样塞满了烦恼、愤恨、忧愁焦虑、希望和幻想。而今天这

  只枕头破了,他仿佛正把这样的一只枕头枕在脑下。他的头脑也像这样的一只枕

  头般空空如也,彻底的破灭也是彻底的了结。

  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神经由于一个最后的希望的破灭,以及为这个希望所付出

  的一切彻底了结而彻底松懈彻底瘫痪彻底崩溃,奄奄一一息。

  门,轻轻开了。她赤着双脚走了进来,走到chuáng边,屏息敛气地站立着,像一

  个幻影飘人淡蓝色的梦中。

  他凭直觉感到了。他不睁开眼睛,不动。希望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开去。他

  不需要她的怜悯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安慰。别人的怜悯和安慰对他的

  心灵不过是水,而他的心灵不是白菜花,不是水仙,它是一个具有生命的胎儿,

  需要的是血液,他自己的血液。每个qiáng硬的人都应该是他自己心灵的母体,他愿

  做一个无比qiáng硬的人。如果她此时此刻对他说出一句怜悯的或安慰的话,他会无

  法忍受,会觉得受到了侮rǔ,甚至会从chuáng上跳跃起来。

  粗鲁地咒骂她,将她驱赶开。

  然而她没有说话。不动,也不离去。在淡蓝色的幽光下,她久久地注视着他

  的脸。

  他听到了一阵郗郗簌簌的声音。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他还是不睁开眼睛。

  他觉得她轻轻掀开了他的被子,她一声不响地躺在了他的身旁! 她那赤luǒ的

  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的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胳膊,抚摸着

  他的一只手,随后,握住了他那只手。

  她那温暖的、柔软而颤栗着的身体,更紧地依偎向他的身体。

  他感到一股qiáng大的电弧倏然间通过了他的全身。他从那种不是醒着也不是睡

  着的状态中堕入了一种不是死了也不是活着的无底的深渊。他的血液如同岩浆一

  般在他的血管里炽热地急速地奔流着。她的呼吸并不急促,却似一阵阵飓风将要

  裹卷着他把他扬向空中!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他以为是一个梦,又明知不是一个梦。他以为她

  是一个虚幻的魂灵,又明知她不是什么魂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赤luǒluǒ的温暖的

  柔软的女人的身体。他能够感觉到她真真实实的存在。他可以抚摸到她,可以拥

  抱住她。他无比qiáng烈地渴望这样!

  一片火焰在他闭着的两眼中燃烧。

  一只只大黑蝴蝶在他封闭的视觉中飞舞。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那片火焰将他的心也燃烧起来了。

  她的手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肩头上。

  她的身体离开了他的身体。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

  她也不说话。不动。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不再颤栗。

  他们仿佛是两个布娃娃被“玩家家”的孩子并放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他们沉默着,静静地躺着,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又似乎感觉不到

  对方的存在。

  终于,她又轻轻掀开被子,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下了chuáng,却仍

  站在chuáng边,注视着他的脸。

  淡蓝色的幽光朦朦胧胧地映衬着她那赤luǒ的身体。

  她徐徐地转过了身去,像个幻影似的,无声无息地弯下腰拾她的衣服……

  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得那么紧那么紧!

  那个“玩家家”的孩子不是个只喜爱布娃娃的孩子,它是命运。

  它以击溃人的理性为骄傲,它以征服人的灵魂为天职,它欲将一个男人与一

  个女人拆开或结合;宇宙中过去,现在,今后永远没有足以抗拒它的力量,它是

  任性的。

  他和她终于拥抱在一起了。拥抱得那么紧,那么紧,那么紧。

  他们亲吻着,亲吻着,亲吻着。他们彼此爱抚着,爱抚着,爱抚着。

  他们的灵魂和他们的肉体同时彼此占有。

  命运在完成了它的天职之后,将余下的人类最值得因为是人

  而幸福的时刻慷慨地留给了他们,带着善意的微笑离开时,顺手带走了他们

  的理性作为战利品。

  10

  那是完全没有任何行为机制的时刻;那是炽烈的冲动与迷眩的柔情jiāo织在一

  起的时刻;那是男人和女人完全主动摧毁各自的羞怯这道“情感防线”的时刻;

  那是男人和女人任凭爱彻底占有他们,充满他们的时刻;那是人感到自己是一个

  人的时刻。他们的爱,那一时刻无边无际,无边无际。他们的爱中包溶着深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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