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是良心。所以我昨天夜里主动把我自己的身体给予了他……我已报答了他,
所以今天才来偿还你。同样用身体。我只有身体,没有别的……”
听了她这番自白性的话,痛苦的、内疚的、负罪的、忏悔的、乞求宽恕的和
愿受惩罚的几种表情,同时呈现在他脸上,凝固在他脸上。他那张脸仿佛顿时苍
老了百岁!
他呆呆愣愣地瞪着她。
“你不后悔在我需要你拽我一把的时候你却在仇恨我吗? ”
“淑芳……”他的声音发抖。
“将一个和别的男人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作为妻子,你不会觉得是一种耻
rǔ吗? ”
城市! 城市! 你将我当年所爱的温柔的单纯的软弱的容易羞涩的一个姑娘改
变成了什么样啊! 从前她听到别人说出她刚才说的那一类话便会面红耳赤,垂首
低眉地扭身走开。而今天她两眼望着他,面对面地,语调平静得近于刻板地对他
讲她和另一个男人的肉体关系! 他几乎要大声喊叫:不,不! 这不是我当年所爱
的姑娘! 不是,不是! 你到底是谁?!
“你将来不会后悔不会厌弃我吗? ”她的语调仍然那么平静。
他却并没有大声喊叫起来。
他那倔qiáng的双唇微动了一下,只从口中推挤出一个字:“不! ……”
他们对视片刻,又向前走。她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开始和他并肩走着。
“大娘的身体好吗? ”她低声问。此时,她的语调才变得温柔了。那正是他
所熟悉的当年听了感到亲近的语调。
“还好。”
“小妹今年毕业后准备考大学吗? ”
“她自己信心不足,我鼓励她考。”
她还关心着他老母亲的身体! 她还记得他的妹妹今年毕业! 他觉得鼻子有些
酸。他想:她还是我当年所爱的姑娘! 还是! 还是! 城市城市,你改变不了我王
志松所爱的姑娘! 你改变不了我们“兵团服”所爱的那些好姑娘! 改变不了! 你
可以使她们长期待业,你可以使她们遭到种种歧视,你可以像没人味的后妈一样
冷落她们,抛弃她们,欺负她们,凌rǔ她们,nüè待她们,bī迫她们违反她们的良
心,但你改变不了她们! 正如你改变不了我们一样,我们和她们,我们和她们,
终将有一天征服你! 我们征服过北大荒的荒原,我们也一定能征服你! 终将有一
天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并非是你毫无前途毫无出息了的长子长女!
他们走到了他家的小院外。他推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
此刻他的目光中具有了亲近,他望着她说:“家里刚吃完午饭,一定还挺乱
的呢! 我上中班,家里午饭吃得早。妈妈肯定会再为你自己单独做一顿的。”
她迟疑了一下,一只脚缓缓地迈进了院里。这个小院,对她曾是很亲切很熟
悉的,如今它有了明显的变化,院门重修过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倾吊着,一角接
地,开也费劲关也费劲了。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在院里垛得很高。与邻院之
间可算有也可算无的七歪八斜的隔栅,用木板条补钉过了,锯齐了,每一根木板
条的上端还都锯成了等腰三角形,显得挺美观。小院gāngān净净,严严紧紧。
一个返城知青回到一个家庭,给许多家庭带来的某些烦恼和变化是一样多的。
她忽然将那只踏入小院的脚缩了回来,并且退后一步。
“进啊,我妈妈和妹妹见到你会高兴的,不会说别的。”
“不……”她又退后一步。
他迷惑不解地瞧着她。
“不,不,这不对,这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使他
更加不解的话。
“你怎么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
“不是这么回事! ”她像从一个怪梦中惊醒了似的,叫嚷一声,转身就想跑。
可他的两手同时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双肩,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低声然而
语气咄咄bī人地说:“你捉弄我是不是?!”
“放开我……”她乞求着,扭动着身子想挣脱他的两手。
他的两只手仿佛焊在她的双肩上了。
“你捉弄我是不是?!”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更加咄咄bī人。他的目光如同两
根铁钉,好像要钉进她的眼睛里。
她又扭动身体,还是没有挣脱他的两手。
“我爱他! ”
“你撒谎! ”
“我爱他! 我现在爱的是他! 我心里爱的是他! ……”
“我杀了你! ”
“杀吧。我爱他……”
“你! ……”他猛烈地摇晃她的身体,将她的身体狠狠往门框上撞。
她口中重复着“我爱他”三个字,再不说别的话。
他终于放开了她,喘息着,恨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为什么还
要来找我? 还要对我说来做我的妻子! ”
I “你要杀我就杀死我吧! ”她说:“我的心告诉我,我即使做了你的妻子,
也绝不等于还了你的债! 我的心将还是属于他! 我对你将是一个灵魂不忠的妻子
! 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愿欺骗你,我以为对我的心,我能做得了主,可实际上
我不能,根本不能,不能……”她的话说得又激动又坦白。她是把自己的心掏出
来捧在手上展示给他看也展示给自己看了。
女人啊女人,有几个女人对自己的心能倒行逆施地做得了主呢? 当一种荒山
野藤般的爱情在她们心里深深扎根的时候? 又有多少女人不敢正视自己的心,在
这种时候还要对自己进行欺骗并且一直欺骗到死呢? 她们在刚qiáng的时候也是软弱
的,她们向命运抗争的方式也往往是将自己当成祭物去牺牲的。
他吼道:“你滚! ……”
她此刻才明白,她来找他,与其说是要偿还他的良心债,毋宁说是要惩罚自
己良心上的失落。结果反而又一次当面更严重地损害了他。
她无比悔恨地慢慢走了。
“站住! ”
她站住了。
“你到院里来,我还有最后的几句话对你说。”
她迟疑了一下,走进了小院,呆呆地望着他。
14
他的两只手又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双肩,他粗鲁地将她的身体推得紧靠在小仓
房的泥墙上。
从屋里,传出了响亮而带有杂音的收音机播放的huáng梅戏曲: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他的目光又像两根钉子似的咄咄地bī视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