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家庭成员自以为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对丈夫或对父亲起到了影响作用的时候,
其实不过是市长本人思想果断的时候。、他自己也喜欢与家人讨论某些不属于机
密的事情,尤其是一些发生在本市的重大事情。他认为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是他了
解社会的“特派员”。虽然他们各带偏见,但他却从不拒绝听取他们的“汇报”
和见解。他将丘吉尔作为自己的楷模,因为这位已故的英国首相曾与一个少年认
真严肃地讨论过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问题。
可是今天夜晚这个家庭的情况有些异常,客厅里气氛沉闷,往日无所顾忌的
民主被市长脸上的怒容吓跑了。弟弟站在窗前,背朝家人,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
外面的黑夜,其实是怕父亲的眼睛再盯住自己的脸。他俨然以大政治家的权威语
调刚刚发表了一通“以狠惩乱”的宏论,没发表完,被父亲狠瞪一眼,识趣地结
束在一个逗号上。
他忽然转身又说:“这好比大人管教小孩子。小孩子淘气了,大人批评:‘
下次不许淘气啦,淘气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呀! ’结果呢,小孩子下次还淘气。大
人轻轻打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明白了大人不过是吓唬他,哭闹起来,大人只好又
哄他,塞给他糖果。再下次呢,小孩子仍淘气。因为他知道淘淘气大人也不至于
把他怎么样? 要是他第一次淘气的时候,大人就板起脸,瞪起眼睛,狠狠一巴掌
打过去,小孩子一定会牢记这次教训,绝不敢第二次淘气了! ”说完,两眼望着
父亲。
“那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不是淘气的小孩子。”父亲连看也不看他,在客
厅的墨绿色地毯上来回踱步。一中发生的事,对于他这位本市市长来说,并不是
可以轻松进行的家庭讨论的话题。这件事清楚地表明了本市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
青目前的心理状态和明天或者后天可能采取的行为意向。它使他感到的沉重压力,
不是他的妻子和儿女们所能理解和分担的。市委已经召开了两次常委会议,专题
讨论解决返城待业知青们的就业措施。但两次常委会都没有形成哪怕是一项务虚
性的决议或方案。二十几万,一支庞大的待业大军。这不是在几天内可以解决的
问题,也不是在几个月内可以解决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一两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
也许需要几年的时间。可那二十几万需要明天或后天就有工作! 他们大多数人的
生活状况无法使他们再等待下去,等待一两年甚至几年。说服他们等待,请求他
们等待,qiáng迫他们等待,警告他们必须等待,镇压他们由于艰难的等待而爆发的
愤怒情绪,都将无济于事。偿还历史不容拖缓的债务,对一个国家,对一座城市,
同样是咄咄bī人的严峻现实! 而当处长的妻子,无忧无虑像蜜蜂寻蜜一样每天都
在替自己寻找快乐的小女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心想进入市话剧团当
演员的儿子,怎么会真正理解他市长头脑里进行的种种思考? 也许只有长女玉慧
能够多少理解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
她和妹妹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一人紧靠一端,中间隔着还可以坐下两个人
的距离。
她正望着父亲。她的目光在对父亲说:“是的爸爸。我理解您,所以我一言
不发。”
小妹婷婷当即反驳哥哥道:“你的话好像在拿你自己和妈妈作比方。因为你
小的时候就是那么一个小孩子,妈妈对你就是那么一个大人。妈妈可是从来也没
有对你狠狠一巴掌打过去的! ”
母亲坐在姚玉慧和小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似乎在反省什么。儿
女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对母亲大发了一顿脾气。
父亲停止了踱步,站在母亲面前,说:“你今晚脸色不太好,去睡吧。”
他这会儿对她感到有些歉意。所谓“师资培训班”的真相,她并没有隐瞒他,
预先对他讲过。他虽然也当面表示了反对,但并没有采取任何组织手段预先加以
阻止。因为他认为即使真相大白之日,犯错误该作检讨的,也不是他这位市长,
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省教育厅的领导者和批准那件事的某位省委领导者。如果
招考和录取工作顺利,长女将来的工作也有了理想的着落,他这位作父亲的也了
结了一桩心事。何况他当时还认为,那件事的做法虽然不光明,但在目前情况下,
似乎也只有采取些策略。返城待业知青中,一批当年因父亲成了“走资派”,而
被驱赶到农村去接受思想改造的gān部子女的就业问题,也不是件可以忽视的小事。
这个问题能够先一步得到解决,未尝不可。他没有预料到招考之事会酿成一中的
一场qiáng烈风波……
当妻子的抬起头,低声说:“时间不早了,都睡吧。责任有省教育厅的头头
和省里的某位领导担着,你这位市长又何必如此坐立不安呢? ”
“责任? 什么责任? 让谁负责任? ”当儿子的对母亲的话很不以为然,大声
说:“难道让省教育厅的领导和省委的某位领导负一中事件的责任吗? 一百五十
名gān部子女,当年被迫同一些普通老百姓的子女一块儿到农村去接受什么再教育,
一块儿睡大炕,锄大地,这对他们公道吗? 如今他们比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早
一点获得就业机会,有什么了不得的? 如果我是市长……”
“住口! ”当父亲的严厉地喝斥道:“就凭你能说出这些话,你永远当不了
市长! 当市长的儿子是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出息! ”
受到喝斥的儿子,又退到窗前去了。
当母亲的却在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人把真相透露出去的呢? ……”
弟弟对父亲的喝斥心中不服,一手放在窗台上,一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母亲
冷笑道:“妈妈,您何必费心呢? 我相信他是一定会被公安局查出来的! 也许此
刻公安局的警车就正向他家开去。如果我有权,对这个人一定要重判! 惩一儆百
! ”
“判几年? 以什么罪名? ”姚玉慧终于开口了,她不动声色地用平静的语调
发问,语调中包含着抢白的意味。
“蓄意煽动罪! 判他十年二十年! ”弟弟将受到父亲喝斥后的羞恼,全塞在
这两句话的每一个字中了。
姚玉慧猛地从沙发上站立了起来,宣告似的大声说:“爸爸,妈妈,我走了
! ”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儿去呀! ”母亲的目光中表达着请求——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