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你太无礼了! 她想。不是谴责自己的心,而是谴责他。你那么一意孤行地闯入我

  的心里,你又要那么仓仓促促地走了! 我的心有权向你要求偿还损失! 它已经损

  失了那么多!

  于是她的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问:“你手冷吧? 你手真凉! ”

  她说:“有点冷。”

  他反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们投在江畔广场上的身影,亲密地连在一起了。

  他的衣兜里很温暖,他的手更温暖。她低头瞧着他们的身影,被它们的亲密

  感动得要哭。

  它们亲密地走向江边。

  他们站立在江堤上。

  江面的雪已经完全化尽了,靠近江堤的坚冰也开始溶化了。

  白天在阳光下溶化,夜晚再次冻结。这种每一天都进行的重复过程,起到了

  如同磨镜石的作用,使靠近江堤的坚冰,变得如银镜般光洁可鉴。江堤上的路灯,

  映在这带状的无限长的银镜中,恍如幻景,奇特而美丽。一阵阵江风从对岸chuī过

  来,他们的身体不由靠得更紧密了。

  她内心里获得到一种实现了理想般的满足。

  这是她理想之中的一个梦。

  和一个男人,一个能够并且使她甘愿的占领了她心的男人,手握着手,亲密

  地站在一起。无论是站在这里,还是站在别的什么地方;无论是在这样城市酣睡

  了的时刻,还是在别的什么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地

  方。

  这不过是我理想之中的一个梦。她对自己的心说。

  而心回答:是的。一个梦。要不了多一会儿寒冷就会把你从这个梦中冻醒。

  “这儿风太大,你冷了吧? ”

  “不……”

  “你穿得一点儿也不厚,我们上去吧! ”

  “不……”

  她的手唯恐被握住它的那只手放开,地上的影子唯恐被它们的主人分开。

  “你还记得白桦树皮灯罩吗? ”

  “记得。你找到……她了吗? ”

  “找到了。”

  “你终于找到了,我真替你高兴。”

  “可是白桦树皮灯罩我要带回北京去,永远保留在我自己的身边。”

  “这……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妹妹了……她不要它,不要白桦树皮灯罩……”

  “……”

  “这也是使我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

  “……”

  “那是一幢刚落成不久的新楼,我在这座城市终于找到那位叫‘欣欣’的姑

  娘的住址……我按了三遍门铃,门才打开。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没想到,她

  会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她已经结婚了,可能就在几天前结

  的婚……”

  “结婚并不是过错……”

  “很对。结婚并不是过错。谁都不会认为自己的妹妹结婚是一种过错,除了

  jīng神病患者。她打量了我一番,把我让到屋里。不待我开口,就喋喋不休地说:

  ‘请这边走,先从阳台上看起吧,这阳台够大的吧? 我们还可以负责替你安装玻

  璃。这是小屋,十二平米。隔壁是大屋,十七平米。如今新盖的宿舍楼房,大屋

  不过十四平米,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平米。我们这间大屋却十七平米! 设计不太

  细致,让我们占了便宜! 不信你可以了解了解。有上下水,有煤气管道,有壁橱,

  还有浴室,每星期按时供应两次热水。我们在正阳街还有一套单元楼房,也是两

  居室,以前我和我母亲住在那里。我们想用两处住房调换一套。当然,条件不能

  低于四居室。

  这些我们都写明在换房启事上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换房的。’

  “不是换房子……的? 那你是什么人? 到我家里来gān什么? ‘

  她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产生了某种疑心。目光是警惕的,好像我可能是一个

  贼或是一个骗子。

  “我问:‘你有一个哥哥曾在北大荒吗? ’

  “她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

  “我又问:‘你哥哥叫林凡吗? ’

  “她又点了一下头。

  “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在她面前显得多么激动!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一只

  手,注视着她的脸,从她脸上寻找着和林凡的面貌相同的特征。她的脸,在我眼

  中变成了林凡那张文静的南方少女一般清秀的脸。毫无疑问,在我面前的正是林

  凡的妹妹! 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从前我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后来生活

  使我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

  “我在和你的接触中看出了这一点。”

  “可当时我激动得真想哭! 我在心里说:‘林凡,林凡,我的好兄弟,我终

  于找到了你的妹妹! 我没有辜负你死前对我的委托! 我找到了我们的妹妹啊! ’

  真的,即使我是找到了我自己日夜都在想念的,失散了多年的妹妹,也不过就激

  动到那么一种程度! 不料她叫起来:‘你gān什么你?!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出去!

  ’并且猛地从我手中挣出了她的手。

  “我窘迫极了,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怪她。因为她说得对,她根本不认识我。”

  “我进一步问她:‘你和你哥哥年纪都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了,

  对不对? 你跟你母亲生活,你哥哥跟随你父亲生活,从此你和你哥哥再没见过面,

  对不对? 你父亲是一位编剧,你母亲是大学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对不对? ’

  “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来,我问的每一句话,都更加证实她是林凡的妹妹。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都对。那又怎么样?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到我家里来,究竟为什么事? ’

  “我说:‘我和你哥哥当年在北大荒是一个连队的! 你哥哥有一次上山伐木,

  不幸被大树砸死了,他死前,托付我jiāo给你一个灯置……’

  “一缕哀伤的表情呈现在她那张漂亮的,对婚后幸福生活心满意足的脸上,

  但很快这缕哀伤的表情就从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消失了。当时她那张脸上的表情平

  静得使我无比惊讶!

  “她淡漠地问:‘灯……罩? ’

  “我说:‘是的。一个白桦树皮灯罩。’急忙扯下包裹着白桦树皮灯罩的旧

  报纸,将我曾拎着去寻找过无数个叫‘欣欣’的姑娘的白桦树皮灯罩,郑重地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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