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4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有一次当众歌唱的机会,不识音符的人也能够听出那嗓子绝不是一面铜锣或破鼓。

  老音乐家当然不是不识音符的人。

  “停! ”他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

  司机停住车,回头看他一眼,问:“什么东西忘在剧场了? ”

  他仿佛没听见司机的话。

  他在想:什么人的嗓音这么浑厚这么宽广? 而且,会唱这首歌的返城知青,

  绝不会与音乐缘浅。他认为本市绝不会有一个嗓音这么好的人,他曾期待过这么

  一位年轻人的出现,但是后来渐渐失望了。难道今天奇迹发生? 在我向舞台告别

  之日,音乐之神又送来一位比我当年声誉鹊起时更年轻的歌唱家? 他凭自己多年

  的歌唱经验听得出来,唱歌人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开回去! ”他坚决地对司机说。

  司机不知他究竟将什么贵重的东西忘在剧场了,见他神色颇为严肃,不愿多

  问,调转车头,往回开。

  “开到正门去! ”他又说了一句。

  司机不免奇怪,既然是遗忘了东西嘛,从哪个门进剧场找回来还不一样? gān

  吗偏偏要从正门进呢? 你老了,不能再登台演唱了,这也是自然规律。不顺心,

  别冲我来呀!

  从青年宫到环市公共汽车站,有条千米长的小街。剧场里走出来的一大半人,

  并没停留在青年宫门前,他们直奔环城公共汽车站,这条小街就可谓“人流如cháo”

  了。司机想抄段近路,所以也加入了这股“cháo流”。他在这股“cháo流”中调转头,

  已非易事,逆“cháo”而驶。则更维艰。

  崇拜心理,是人非常需要具有的一种心理。老歌唱家的这众多崇拜者们,一

  个个并不是聋子,听不到刘大文的歌声,也不是对歌唱缺少起码欣赏水平的一些

  人,完全听不出那声声灌耳的金质般的歌喉。不,他们听到了,也听出了那歌喉

  是多么浑厚多么宽广! 但他们都不愿表示出对这歌声的欣赏或注意。他们中许多

  人是手持红底金字的请柬进入剧场的,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殊荣,也标明他们在这

  座城市的艺术生活中所占据的层次。他们刚刚为“阳chūn白雪”而热情饱满地大鼓

  其掌,岂有再对剧场门外广场中心的“下里巴人”驻足侧耳之理? 那不是对老歌

  唱家的大大不恭大大不敬么? 那不是等于降低了他们的欣赏层次么? 所以他们对

  刘大文的歌声听到了也装作根本没听到。心里暗暗惊讶也故意彼此皱眉摇头,彼

  此表示着“阳chūn白雪”的高层次欣赏者们对“下里巴人”的无可忍之而忍之的轻

  蔑,虚伪地维护着红底金字的请柬所带给他们的殊荣。

  可是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在他们虔诚礼让的注目下竞调转了车头,朝回开去!

  这令他们始而大惑不解,继而不解大悟——老歌唱家对“下里巴人”公然进行的

  场内外分庭抗礼的艺术挑衅愤怒了! 对一位誉满全市的老歌唱家,对他告别舞台

  的最后一场歌唱演出,如此这般的艺术挑衅行为实乃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们也义愤起来! 于是许多人站住,向后转,跟随在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后,

  往回走。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艺术良心和道义,做老歌唱家的坚qiáng后盾,

  代表本市最高的欣赏层次,去向“下里巴人”

  大兴问罪之师。

  小汽车在广场上的人群外围停住,老歌唱家从容地下了车。

  于是就有几个他的崇拜者,在他前面替他“开辟”道路。

  “让一让,请让一让,请为歌唱家郭桐郭老让一让路! ”

  “对不起,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劳驾啦! ”

  “闪开,闪开,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请为郭桐同志礼让一下……”

  郭桐——一个几乎在本市家喻户晓的名字。他唱的“乌苏里船歌”,“大顶

  子山高又高”等赫哲族民歌,使他成为当年全国著名的歌唱家之一。他是当年的

  “金嗓子”,一声“赫尼那”,曾倾倒过多少听众!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恰似斧落环断,为“郭桐”这个名字断而复合。

  刘大文的歌声戛然而止。这个返城待业知青心中明白眼前的人物是谁。

  当年的“金嗓子”和待业的“金嗓子”四目相对。刘大文觉得对方的目光仿

  佛是从云端俯视着自己。他不卑不亢,以沉默回答沉默。他背后的伙伴们一个个

  手持破旧乐品,从轻灰巨砖上站了起来。

  人群顿时肃之敬之。好像在他们看来,对峙着的双方不是两个歌唱的人,是

  两头狮子,随时会扑斗到一起去似的。

  老歌唱家首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刘大文。”

  老歌唱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像曾在他记忆中保留过又被时间的风chuī走了

  的一片叶子。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这片叶子曾在他的记忆中保留。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

  “待业。”

  “靠野唱养家糊口? ”

  “不为柴米油盐。”

  “那……又是为了什么? ”

  “人人都有唱歌的权力。高兴了,就唱。”

  “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并不见得怎么高兴。”

  “不高兴时,也唱。”

  “知道今天青年宫里举行我告别舞台的专场独唱演出会? ”

  “知道。”

  “那么你是知之才为之了? ”

  “正是这样。”

  “你以年轻的歌喉向我苍老的声音挑战,不太公道吧? ”

  “我认为我的嗓子比你年轻时的嗓子还要好。你像我这样年龄的时候,已经

  多次出国演唱了,而我却待业,公道在哪里? ”

  老歌唱家缄口片刻,笑了:“的确太不公道。我欣赏你的直率。”

  “你的意思是,不欣赏我的嗓子哕? ”

  “你刚才已经对你自己的嗓子作了并不算过分的评价,我不想再重复你的话。

  我只想当着公众声明,我承认你说出了一个事实。”

  轮到刘大文缄口不言了。许久。

  老歌唱家从容地微笑着,走到他跟前。

  12

  “我比欣赏你的直率性格,更欣赏你的嗓子。”

  刘大文双唇颤抖了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两个连自己也勉qiáng能听到的字:“谢

  谢……”

  “我不过说了句由衷的话,何谈谢字呢? ”

  “你今天在公众面前给我的,我用衣襟也兜不下……我……我刘大文……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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