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要向对方发出质问,却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他双手仍紧紧握着铁锹。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锹柄上,滴在他的双手上,滴在沙堆上。
他不是朝天开了一枪,他是朝我开了一枪呀! 为什么? ……
最后的疑问凝固在头脑中,成了对命运的迷惑不解的“遗”问。
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一下子栽倒在沙堆上,停止了呼吸。
郭立伟听到枪声,猛转过身。他见哥哥倒在沙堆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回来,
跑到沙堆前,将哥哥抱在怀中。
“哥,哥,哥! ……”他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
哥哥的两眼瞪得很大,却失去了目光。
他想把铁锹从哥哥双手中抽出来,竞抽不动。
哥哥胸部涌出的血也染红了他的双手。
“哥呀哥!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嚎啕恸哭。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许多工人和十几名蓝警服都朝这里跑来。
人群围住了郭家兄弟。
在郭立伟的哭声中,人群渐渐分化。蓝警服们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性,站到了
他们的小队长的身后,一个个将右手防范地按在手枪枪套上。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聚拢了,他们一步步bī向蓝警服们。
围住郭家兄弟的只剩下了工人们,他们同情地摇着头。
砰! ……
刑警小队长又朝天开了一枪。
他喝道:“谁再往前走一步就打死谁! 他想用铁锹袭击我! 他是咎由自取!
我是正当防卫! ”凛凛的语调中却bào露出了内心的胆怯和惊慌。
三十几名待业知青朝“蓝警服”们扑了过去……
第一场chūn雨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姚玉慧斜卧chuáng上,不胜闲愁地观望着雨滴淋洗窗外那棵树的新叶。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歌声: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是一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十人几百人的歌声。
是成千上万人的歌声!
她怔怔地倾听了片刻,一跃而起,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奔到了阳台上。
歌声在城市上空回dàng着,震彻着。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组织在一起,聚集在一起,被他们的一个返城待业知
青伙伴的死所激怒,向城市示威游行了!
她无法看见他们的队伍。
他们正冒雨行进在大街上,向市委而来。
他们所经之路,jiāo通完全中断!
“金嗓子”倒退在他们前面,他的嗓子已发不出雄浑宽广的声音了,他紧封
双唇,挥动两臂。
返城待业知青队伍,在他的指挥下,反反复复地只唱那两句: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知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怎样集合起来的。
雨淋湿了这支队伍。他们一步步地“占领”了一条街道,又“占领”了一条
街道。
“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哪一派能够组织起这么一支浩浩dàngdàng的示威游行
队伍!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徐淑芳,怀抱着宁宁。
北大荒返城知青之子,被他的知青母亲用衣襟包裹着,遮挡着淅淅沥沥的雨
滴。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他们也像徐淑芳一样,一人怀抱
着一个孩子。是“金嗓子”的双胞胎女儿。
他们继续“占领”着一条又一条街道!
一根竹竿挑着一件破旧的兵团战士的棉大衣,高高擎举,作为他们的旗帜。
他们似cháo流要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地淹没这座城市!
一切车辆避向马路两边,没有一个司机敢按一声喇叭。
一段马路上准备重铺路面的一堆堆,在他们经过之后,沙堆不见了。
一个jiāo通岗亭,在他们经过之后,被连同底座搬上了人行道,里边的jiāo通警
呆若木jī。
雨,更大了。
4
他们的歌声,更高了。
他们经过市劳动局后,那条马路上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市公安局后,那条马路上也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省教育厅,那条马路上又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城市被震慑了!
城市屏息敛气。
只有他们的歌声响彻城市上空: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站在阳台上的姚玉慧,终于看到他们了。他们出现在胡同口,一步步“占领”
了胡同,朝市委领导宿舍大院走来。
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他们分出的小小一支队伍。
警卫人员没来得及关上门,铁栅院门被冲开了。这支队伍拥进院内,顷刻坐
满了一院!
她如同被定身法定在了阳台上! 她呆呆地俯视着他们。
徐淑芳也在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中,她首先发现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认出了
自己当年的教导员,怀抱着宁宁,仰头望着自己当年的教导员。
大雨泼在她脸上!
大雨淋透了她包裹着宁宁的衣襟。也许那孩子感到冷了,突然哭起来。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猛地离开阳台。她冲出楼,撑着伞跑到徐淑芳身旁,替徐
淑芳遮雨。
“教导员,原谅我。”
“我也代我父亲,请你们原谅。”
“我们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谁的孩子? ”
“我们的。我们大家的。他曾被遗弃在火车站……”
姚玉慧想起了返城那一天弟弟对她讲的事。
她说:“把孩子给我,让我抱进屋去,他会被淋病的! ”
徐淑芳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她从徐淑芳怀中抱过哭着的孩子,跑进楼去。
阿姨惊恐万分地围着她团团转:“这可怎么好? 就你一个人在家,他们要是
……这可怎么好? ……”
她苦笑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阿姨,你给这孩子冲杯奶去吧! ”
阿姨六神无主地离开后,宁宁不哭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窗前,望着在雨中坐满院子的当年的知青伙伴,心中说:
“爸爸啊,原谅他们吧,他们是不能再等待了,像您的女儿一样……”
她不由得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孩子脸上……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在继续向市委走去。
公安局长高大魁梧的身材,仿佛一座碑。他叉开两腿站在返城待业知青队伍
正走过来的马路尽头。
他身后,排列着由数百名刑警队员组成的双重散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