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8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jiāo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

  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

  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jiāo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

  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

  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

  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 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 ,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

  天严晓东请了我! ”

  “哪个严晓东? ”

  “怎么,你不认识? 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

  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

  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

  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

  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

  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

  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

  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

  发问:“画的什么? ”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luǒ男

  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

  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

  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

  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

  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

  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she

  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

  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斯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jīng

  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làngcháo》、《爱与死的痛苦》、《论

  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

  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

  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儿们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

  “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

  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

  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

  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cháo湿的地下室。光

  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儿们”和“姐儿们”的社会

  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huáng、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

  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

  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

  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

  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

  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

  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

  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慡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

  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

  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bào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

  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

  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

  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

  不给文明留半点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

  对他说。

  是在谁家? 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

  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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