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了一阵子,他叹了口气。
“当不当在你自己,不在别人。想当便当,不想当不当,五尺男人,叹什么
气? 搅得人家也心烦了……”
“你不明白,不说这个。你刚才说星期天怎么? ……”
“星期天是我生日。连人家生日都不记着! ……”
“又拧我! 生日又怎么? ……”
“什么叫又怎么啊,我想好好过一次生日。”
“好好过一次……我看,可以的……”
“什么叫可以的啊? 你说不可以,我不过啦? 还没真当上厂长呢,跟老婆说
话开始耍官腔了? 女人有几个三十三岁? ……”
“是啊,没几个。好好过一次,好好过一次……”
她便温柔地伏在他胸上。
他不记得自己曾过了哪一岁的生日。结婚后这是她第一次提过生日,连孩子
也没过什么生日,是该好好过一次。三位一体,算三个人共同过一次吧! 他情不
自禁爱抚她。他喜欢她的身体,那是很光滑的女人的身体。他爱抚着她的时候会
渐渐消愁解忧,结了婚的男人就这点便利。
“问你,怕不怕我老? ……”
声音低低的,包含威胁的意味。
‘别老哇,结婚才四年,你就往老上打主意,不是坑我么! ……“
“那你还是怕我老啦? 说,怕不怕? ……”
“怕。”
“我已经有点老啦是不是? ”
“哪儿的话,你水灵着呢! ”
“老婆老婆,总是要老的……”
她往他怀里偎,吃吃地笑,笑得十分得意。
三十三岁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谈不上“水灵”的。她们是熟透了的果子。
生活是果库,家庭是塑料袋,年龄是贮存期。她们的一切美点,在三十三岁这一
贮存期达到了完善——如果确有美点的话。熟透了的果子是娇贵的果子。需要贮
存的东西是难以保留的东西。三十三岁是女人生命链环中的一段牛皮筋,生活和
家庭既能抻长它,又能老化它。看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家庭了。这就是某些女
人为什么三十四岁了三十五岁了三十六岁了依然觉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三岁上依然
使别人觉得她们仍像三十三岁,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一过了三十三岁就像秋末
的园林没了色彩没了生机一片萧瑟的缘故。
女人们,当心三十三岁这个年龄。
丈夫们,当心爱护三十三岁的妻子! 曲秀娟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时候也没像朵
什么花。姚守义却是一个难得的好丈夫。这类好丈夫如同好裁缝,家庭是他们从
生活这匹布上裁下来的。他们具备裁剪的技巧,他们掂掇生活,努力不被生活所
掂掇。与别的男人相比较而言,他们最优秀之处是他们善于做一个好丈夫。他们
的短处是他们终生超越不了这个“最”。
如果他们娶了一个对生活的欲望太多太qiáng的女人是他们的大不幸;随遇而安
的女人嫁给他们算是嫁着了。前一类女人的痛苦可能比后一类女人的痛苦更深刻,
但很活该。后一类女人的幸福可能比前一类女人的幸福平庸,但普通女人的幸福
才是普遍意义上的幸福。贵族的幸福,包括贵族的痛苦,男的女的都算上,乃是
写在另一本字典上的。它的封面是镀金的,像贵族的一切东西一样。
外观看似高贵华丽其实内容空dòng苍白。
曲秀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对生活的欲望活泼而不làng漫,现实而
不迟钝;求而不奢,好而不qiáng,一个“感觉派”女人的好感觉。女人的幸福从来
都是产生在她这样的女人的好感觉中的。
她跟随修鞋匠师傅在外地整整流làng了两年。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两过长江,
足迹遍布南北十几个市镇。回到A 市的却是她自己,老修鞋匠死在天津了。老修
鞋匠不死在天津,他们的下一个驻留地是北京。
老修鞋匠死前拉着她的手说:“秀娟呵,师傅对不起你。讲好的,咱们到北
安。连师傅我也没成想,北安不容咱们。我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流落到这一步。
你心里可千万别怨我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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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对师傅本是有些隐怨的。离家太远了,也离家太久了,她想儿子偷偷
哭过好几次。听了师傅的话,她心里反而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师傅了。师傅毕竟一
片好心,为的是带她闯dàng闯dàng鞋匠的生涯,为的是他和她都多挣些钱。而她常跟
师傅耍小性子。她耍小性子的时候,师傅总是一声不吭。凭良心讲,这老修鞋匠
对她像对相依为命的女儿一样。
她眼中扑簌簌滚落两滴泪,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攥住老修鞋匠的那只手,动
深情地说:“师傅,我不怨你。我没怨过你……”
老修鞋匠那只手,像生锈的铁笊篱。正是这样的手,将谋生之道传授给她。
“怎么能没怨过我呢? 你常背着我哭,当我不知道? 你是妈。
你撇下孩子跟随了我两年多,不容易。耍耍小性子我不介意。我带你到处闯
dàng,是有点个人打算的。我孤身一人,又老了,一辈子没离开咱们那个市……想
到处逛逛,也不白活一辈子。想多挣几个防老钱……没你,我有这份儿打算,也
不敢就这么闯dàng……你以为我就不怕在外地受人欺了? ……我一个孤老头子……
更怕……
这两年,处处是你照顾着我……“
她忍不住哭了,说:“师傅,你的病会好的。你病一好,咱们就一块儿回去
……”。老修鞋匠病得陷入眼眶的一双老眼也盈满了泪。眼睛陷得太深,他仰躺
着,泪水渐渐地多,却始终溢不出眼眶。那双老眼如同掉进浑酒盅的两颗巴豆。
“我回不去了……我知道。都说人临死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我从来不信。
现在……信了,晚了……回不去了……唉……我是真想到北京呢……这辈子没到
过北京,没亲眼见过天安门,没到皇上住的那个什么宫去过……这是命啊……听
人讲毛主席那个馆让人参观了,才块八角一张门票……块八角,不贵啊! ……天
津离北京这么近……想去就去不成……不是命是什么呢? …一·”
老修鞋匠塌腮方下巴的那张脸上,笼罩着极其令人感动的悲哀。他紧紧抿住
了他的阔嘴。
第二天,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你好歹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