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守义妈留住她又聊了一个多钟头。
她离开他家,走到胡同口,发现他站在电线杆子底下。
“你真不回家啦? ”她想笑。
他说:“我在这儿等着送送你。”
她说:“不用啊,也没多远的路。”
他说:“那也得送,不送我不放心。”
听他说得虔诚,她只好由他送。
他抱起孩子走在她身旁,沉默无言。
3
他的沉默使她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
“今晚月亮好。”
“唔。”
“可能快十点了。”
“唔。”
“再过五天新年了。”
“唔。”
“一过新年就一九八三年了。”
“唔。”
“你们家没小孩儿,不用买鞭pào吧? ”
“唔。”
“你敢放‘二踢脚’么? ”
“唔。”
“斜文街汽车轧死一个人。”
“唔。”
“轧死了一个男人。”
“唔。”
“自行车后座托着他老婆。老婆没轧着。”
他突然愤愤吼道:“男人都该死! 女人命都大! ”
她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生气,没敢再往下说什么。
走到她花三千五百元买的那幢小房门前,姚守义放下孩子,站在黑影中,瞪
着她。仿佛突然间会把她怎么地似的。
她没怕他,但提防着。暗想他可别来两年前那一手,当着儿子的面够她害臊
的。被亲一下倒不在乎,自己又不是纸糊的,亲不坏。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回
敬他一耳光。但亲我一下对你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他光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瞪
着她。
两年前那一耳光把你扇胆小了? 她又想笑。
胆小了就走吧,你却不走。
没儿子在跟前。我亲你一下也是不打紧的。闯dàng这两年,我什么事儿没经历
过啊! 傻小子,赶快结婚吧! 总像猫扑耗子似的想要突然扑哪个女人一下,到底
有什么乐趣啊? 不是吓人家一跳,就是自找挨扇! 他仍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仍
那么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他那双眼睛被月光晃得贼亮。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笑将起来了。
姚守义啊姚守义,我儿子都九岁了! 别像欲火中烧的色魔汉瞪着huáng花大姑娘
那么直眉竖眼地瞪着我了! 该找对象的年龄了你不托亲告友去找,瞪着我也是白
瞪。
她默默开了锁,注视着他说:“太晚了,我不请你屋里坐了。你明天还得上
班,早睡早起身体好。”
听了她的话,他猛转身大步走了。
她的话本有几分玩笑的意思,见他那么样地走了,她暗暗责备自己:玩笑开
得不算过,却有点不是时候。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哪一个对女人没有点非分
之想呢? 她不觉得他可笑了,怜悯他了,同时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他走出十几步,不走了。背向她站了一会儿,像刚才那么突然地猛一转身,
又大步腾腾地直朝她走回来。
其意不善! 她仍没怕,倒是有几分慌措,赶紧将儿子推进屋里。
他走到她跟前站住,近得没法儿再近,要想搂抱她伸伸胳膊就行了。
她心说,要搂你就搂吧! 要亲你就亲个够吧! 反正你也是北大荒返城知青,
让你占点便宜也是“自己人”之间的小勾当,别得寸近尺就行。
他真伸出了胳膊。看来没有一下子搂抱住她的意思,因为他只伸出了一只胳
膊。
他的一根手指戳着她的心窝,瞪着她,半天也不开口,眼睛贼亮贼亮。
这算怎么回事嘛! 要来什么你就来真格的,来了你就走。别走了不甘心,凑
到跟前又没胆量。这两年里受坏男人调戏欺负不是五遭六遭的事啦! 何况你不坏,
我不会像对付他们那么对付你,不就是亲亲搂搂这一套嘛! 让人不耐烦劲的! 屋
里没开灯,时间长了我儿子害怕。
“你有良心没有? ”终于,他口中硬邦邦地挤出了一句话,手指仍戳着她心
窝。
她万没料到他会异常严肃地谈到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本不够严肃的内心活
动顿时严肃地收敛了。
“你以为我没有良心吗? ”答话便也相应地严肃。
严肃的因子在二人之间互相撞击,他们的话仿佛噼噼啪啪地闪烁着电花。
“我是以为你没良心。”
“良心又不长在脸上。”
“你他妈的就是没良心。”
“你敢再骂一句他妈的,我还扇你耳光。”
我两年的闯dàng生活中,到处受人欺。有时敢怒而不敢言,有时连怒都不敢。
如今回来了,对你还得惧怕三分么? 她愤懑地想。
“替你照顾了两年儿子,为什么连个谢字都不讲? 你以为你月月寄回那点带
臭鞋味儿的钱,付操心费就绰绰有余了么? ”
带臭鞋味儿的钱——她受了严重的侮rǔ。她使劲儿打开了他那只手,那只手
的食指恰恰正戳着“良心”的部位。他居然说她没有! “你是聋子啊? 我在你家
说了成筐成笸箩感激的话。都快说满你家一屋子了,你怎么就一句没听见?!”
“你那些话是对我妈说的! ”
“对你妈说和对你说有什么两样? ”
“就是两样!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
她困惑了,她真的困惑了。这人怎么这样? 她没法儿明白他。
姚守义姚守义,我要是哈哈大笑,能怪我嘛! 也许她真的笑了一下,因为他
的手指又戳到了她“良心”所在的部位。既然认为我没良心,还往这儿戳! “你
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问问他天天晚上是谁辅导他写作业的!
你问问他每次是谁去开家长会的! 你问问他考试得了五分,是谁替他高兴得大声
唱歌? 你问问他没有勇气参加运动会赛跑,是谁那一天专为他请了假,坐在场地
外傻乎乎地喊:‘加油,加油’? 是我! 不是我妈! ……他病了,深更半夜是我
背着他上医院! 他闯了祸,别人骂他‘有娘养没娘教育的’,我脱了棉袄要跟人
家打架! 他就是我一个小弟弟,就是我一个亲儿子,对他也没那么多耐心烦儿!
你问问他……”
“叔叔好……”
一个诚实的微小的声音。孩子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妈妈和叔叔身旁,
仰脸望着两个最亲的大人。
他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十分伤感地说:“你妈她没良心……”
说了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