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皮带,照例说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这也叫上班! 她替他提心吊胆,常
做噩梦。惊醒了还要瞧瞧宁宁是否尿了被窝。
有次她对他说:“别去打更了……”
他却瞪她一眼:“一个月三十六元钱,别去谁给? ”
“求求人再换个临时工作吧……”
“求谁? ”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万一……”
“万一是命。”
他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假如哪一天我真被
歹徒杀了,你一定要把宁宁再送给她! ”
她明白他说的“她”是谁。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她,他走后她痛哭一场。
爱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蚀得锈迹斑斑,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她亦难能
做“织女”,连做贤妻良母的自信也动摇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单独和宁宁在一起过。宁宁身旁总无时无刻地维护着四个
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个不相gān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不相gān的女人。
“当初你保证过,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他! ”丈夫这么说。
“你不会成为好母亲。你不如我,所以宁宁想我。”徐淑芳这么说。
“别对我儿子板起你的脸……”那个不相识也不相gān的男人这么说,戴着灰
白色的面具。
“你们自己情愿的……”那个不相识也不相gān的女人这么说,也戴着面具,
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dòng。
宁宁哭时,她能不慌乱么? 能么? 宁宁病时,她能不引咎自责么? 能么? 宁
宁说“家,家,找妈,找妈”时,她能不感到既羞愧又委屈么? 能么? 又对谁去
倾诉这些呢? 对丈夫? 他会认为她心胸狭窄,她宁肯不倾诉。也许我真是一个心
胸狭窄的女人么? 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宁宁啊,你看,这是风婆婆。风婆婆鼓着腮帮在gān什么呢? ……”
一次,王志松伏在chuáng上给宁宁讲画册。
“吐奶奶呢! ……”
他哈哈大笑。
“吐奶奶呢! 好儿子,你联想得可真妙! 风婆婆鼓着腮帮吐奶奶! 吴茵,听
到了么? 儿子的联想多了不起呀! ……”
她听到了,她没笑。丝毫不觉得那孩子的联想显示出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你为什么不笑? ”他坐起来瞪着她。
“我没心情笑。”她平淡地回答,也瞪着他。
“怎么啦? ”
“反正我没心情笑,你总不能要求我装笑吧? ”
他用陌生的目光瞪她半天,脸色yīn沉地又躺下。
“讲,讲,讲……”
宁宁纠缠着他。
他将画册扔到了chuáng角。
她默默地瞧着他,瞧着孩子。那一时刻,他当真要求她、bī迫她装笑,她也
装不出来。
报社曾要调她回编辑部,这是她殷殷期待的事,她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可为
了表现自尊,却说“我考虑考虑”。
人家看透了她的心理。人家婉转地开导她:“小吴哇,当初决定你离开报社,
那是迫于各方面的舆论压力,领导不得已而为之。
你现在就别太计较了,啊? 现在领导又决定调你回报社,不是恰恰证明领导
心中始终没忘你么? “
她仍说:“我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考虑吧! 早点给领导个答复。”
只有傻瓜才需要考虑! 等到她认为那段“考虑考虑”的时间足以维护了她的
自尊去答复人家,人家遗憾地告诉她,就在这一段时间内,上边下达了一个文件,
凡报社记者都要有大专本科或相当于大专本科的文凭。
她只有初中文凭。早丢了。
“可我……我已当过好几年记者呀! 我的实际工作能力你们了解呀! ……”
“当然,当然了解。但是……文件jīng神必须严格执行啊! 别说你啦,现在当
着记者的几个人,没文凭的,还得补考到文凭呢……”
“那……那我回报社当编辑也行……”
“当编辑同样得有文凭! 文件这么规定的。这牵扯到今后评定正式职称的问
题,不信你看文件……”
人家翻出红头文件给她看。
她没接过去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
“唉,你要不考虑……”
人家的口吻是同情。
她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就离开了编辑部……‘维护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预先知道可能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她就不维护那点自尊。
宁宁坐在他胸上,他又开始逗宁宁笑。宁宁笑得格格的,他也笑,笑得很开
心。她没有理由恼怒他在笑,因为他不知道她这件事儿;她心里只有彻底的失落
的苦涩。
她默默地瞧着他和宁宁。
她暗暗嫉妒宁宁和他的亲情。尽管她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宁宁对他的亲情还
是远远超过对她的亲情。他是“爸爸”,是“第一个”而她不是“第一个”。她
满怀着做妈妈的热忱却换不来那两岁的孩子叫她一声“妈”。她没法儿从宁宁的
小心灵中驱除徐淑芳。
生活太不公平——这使她也常常嫉妒徐淑芳。同时负担着愈来愈沉重的忧虑
——归根到底,这对宁宁的命运是笼罩着的yīn影。这种状况必须改变! 必须在宁
宁懂事以前改变。否则,一天天长大了的宁宁,将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弃儿。
这愈来愈沉重的忧虑压迫着她! 宁宁压迫着她! 倘它真的不可避免,那过错
似乎完全集于她一身了。因为她未能在一个两岁孩子的心目中确立起一位可亲可
爱的母亲的形象! 过错将在于我么? 我已做了一位母亲该做的一切! “叫爸爸…
…”
“爸爸! ”
“爸爸好不好? ”
“好。”
“叫妈妈……”
“妈妈! ”
“妈妈好不好? ”
“好。”
“妈妈在哪儿? ”
“妈妈在家家。”
“不对,妈妈在那儿呢! ”
他指指她。宁宁扭头看看她。
“妈妈在哪儿? ”
“妈妈在家家。”
“蠢儿子! 妈妈在那儿呢! ”
他又指指她,宁宁又扭头看看她,一双大眼睛里全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