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5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好,工作也让人羡慕,三十四岁已有十四年党龄,还是个处级gān部兼党支部书记,

  将来再生个孩子。一个女人的生活达到这样一般也就不错了吧? ”

  “相当不错了! ”他显出几分替她感到乐观的模样。

  “齐了? ”

  “基本上齐了。”

  “参加我的婚礼? ”

  “一定参加。”

  此后他们的关系并没怎样进一步密切,然而他绝对地信任着这位女党支部书

  记。尽管于今两年过去了,他仍蹲在党的大门口,而她仍是老处女。她的那位未

  婚夫还是未婚夫,仍忠心耿耿地时刻准备着做她的丈夫,似乎她也在时刻准备着

  做妻子,却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还迟迟不结婚,还在准备什么。她经常采

  纳夏律师的批评性的建议,虚心改正,在风韵方面却总不见有什么可喜的改观。

  两年中在她艰苦卓绝的说服工作下,党支部总算吸收了三名新党员。三名非

  常老实的,业务上一点儿也不出色的人,二男一女,介绍人之一都是她。她原先

  那几位党内同志,抱怨三名新党员人党之后都不那么老实了。因为三名新党员在

  需要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差不多总是站在她那一方,而她的党务工作又几乎是无

  可指责的,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在改选时把她选下来。并且,那几人中也开始分

  化,有两个人已经开始向她靠拢了,她在某些问题上已经足以争取多数票了。所

  长、一位副所长和秘书长,都不免暗暗后悔。他们认识到了原先被他们放弃的党

  支部书记一职,并不仅仅是过组织生活时的读报人,也开始是一种权力,却难以

  重新夺回。

  而三十六岁的老处女,从二十二岁起当过八年一呼百应的营教导员的姚玉慧,

  如果说对工作还有女人的选择愿望的话,对权力这东西则早就丝毫也不感兴趣了。

  权力给她造成的人生损失是太大了。办公室主任也罢,党支部书记也罢,于她都

  是工作,仅仅是工作。甚至可以认为,在一个女人所应有的一切欲念之中,做好

  工作乃是她的最主要最qiáng烈的欲念。女人的其他方面的欲念恶毒地嘲笑她。她只

  能靠紧紧抓住那更属于男人们的仿佛被烘制成了gān货的欲念活着。如同瞎子以耳

  代目。在所长、副所长和秘书长看来,她是一个被他们低估了的专擅权术的女人,

  事实上他们是将她估计得太高了,一个老处女的正直和一个党支部书记的“权术”,

  像烈酒和酒jīng一样容易被混为一谈。

  今天,为了夏律师的入党问题,她是要和她的对手们gān戈相见了,并且她是

  有准备的。对手们有没有准备,她不得而知。

  你们若没有准备可就会败得很惨了。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稳操胜券地想。

  与自私、狭隘而偏执的男人们较量,并且击垮他们,她觉得是一大快事。

  会议室里。气氛并不异常。

  “我们来学习一篇文章吧。”姚玉慧说着向大家扬了扬手中的《支部生活》,

  随即翻开,朗声读道:“论‘关门主义’的心理症结——姚玉慧……”

  “姚什么? ……”秘书长懵懂地问。

  “姚、玉、慧。女兆姚,玉石的玉,智慧的慧。”

  “和你重名? ”

  “谁和我重名? ”

  “这个姚玉慧啊! ”

  “我就是这个姚玉慧。”

  “你? ……”所长和副所长“友邦惊诧”,仿佛她是撒切尔夫人在主持一次

  中国共产党的支部生活会似的。

  “我就是我。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当营教导员的时候就已经是《支

  部生活》的特约通讯员了。这上面不是第一次刊登我写的文章。”她看了秘书长

  一眼,又说,“请你别再打断我。”

  秘书长尴尬地笑笑。所长从铁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抛给了秘书长。

  “我先读编者按:这是一篇好文章。言简意赅,投矢中的。鞭辟入里,足以

  使党内‘关门主义’者们汗颜羞愧。希望党内少数‘关门主义’者们学后躬身反

  省,引以为鉴。”

  所长gān咳了一声,副所长也gān咳了一声;秘书长咳了一阵子,一口烟没吸顺

  呛的,非咳不可。

  “现在我读正文:何谓党内‘关门主义’? 它有如下表现——一、排斥别人

  入党。尤其排斥那些能力比自己qiáng,思想比自己先进的人入党。二、手拿两面镜

  子。一面显微镜,一面放大镜。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先用显微镜,后用放大镜

  照。以为自己是一朵花,看别人是土坷垃。偏执于极大的真实。三、手操‘党票

  ’为资本。

  若非庸庸之辈,必是好妒qiáng者。以党内庸庸而骄矜于党外,以党外之妒而经

  营于党内。以上三点,究其实质是一个‘怕’字。怕什么? 怕与党外的横向比较

  中不再能获得什么,怕在党内的纵向竞争中失去什么。怕‘党票’贬值,幻想奇

  货可居……“

  “什么……”秘书长又欲打断她。

  她用手势制止了他,解释道:“‘奇货’,奇怪的奇,货物的货。”

  所长一手摩挲着下巴,两眼盯视着她,拖腔拖调地问:“这么比不太合适吧

  ? ”

  她平静地回答:“文责自负。”

  副所长旗帜鲜明地说:“党组织的全国性刊物,责任编辑竟然没替你删去这

  四个字,我看是失职嘛! ”

  “通篇只字未改。”她笑了笑,“当然,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

  “你这么说我不同意! ”秘书长脸红脖子粗。

  “不是我说的。是列宁说的。”她收敛了笑容。她的话抢白的意味儿十足。

  他们便都沉默了。

  所长又向秘书长抛过去一支烟。

  “你有批评的权利。”她侧目望着秘书长,“你可以向《支部生活》直接提

  出你的质问,与我保持联系的编辑叫万德明。”

  他们不失尊严地继续沉默着。

  “我看今天就先读到这儿吧! 再读下去更会时时被打断。我这篇文章不短呢,

  五千多字。才读了还不到十分之一。”她合上了《支部生活》往椅背上放松地一

  靠。

  他们相继表情冷峻地站了起来。

  “别走啊,还有内容呢。”她说,连看也不看他们。

  他们只好又坐下。

  “老李,把电扇停了,嗡嗡地响着讨厌! ”

  老李起身去将电扇停了。

  时间显得那么静。

  她看了看手表,说:“两件事,很快就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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