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
“我做的鱼,行么? ”
“挺香的,比我做得好。”
“本来我想做清蒸的,可是想不出用什么给你连汤带来。”
“红烧的我也爱吃。立伟……”
“嗯? ”
“我……装得还行么? ”
“一等质量! 我还以为你装不了这么多呢。”
她很自豪地笑了。因为他低着头,没看到她那自豪的笑,她觉着挺遗憾。
5
“嫂子……”
“嗯? ”
他走到了她跟前:“让我看看你手心。”
她以为他要给她看手相,就放下饭盒,笑着,手心朝上将双手伸向他。
“你自己看看。”
她也看自己手心时,才发现手心磨起了好几处血泡。
“呀,我的天! ……”
“这怪我。我没教你怎么样攥螺丝刀子才对劲儿。”他皱起眉自责地说,
“回家用针穿破,轻轻压出血来,涂点紫药水儿,别涂红药水儿。明天戴上这双
手套吧! ”他从枕上拿起那双细线手套放在她身旁。
“我真笨! ”
“难免的。吃饱了? ”
“饱了。”
“喝几口水吧? ”
他将旅行水壶递给了她,瞧着她喝了几口水,又说:“嫂子,你现在就带上
手套,我教你怎么使螺丝刀。”
于是她便顺从地戴上那双手套,从“chuáng”上蹦下来。
于是他像师傅指导徒弟似的教她。
之后又教她喷漆。在他的指导下,她喷完了一套桌椅。
“嫂子,你一点儿也不笨。”他高兴地说,“现在我送你走吧。”
“那你呢? 你别回厂,跟我一块儿回家住吧! ”她不禁脸红了,随即低声补
充一句,“邻居都挺好的,不会说闲话。嗯? ”
他说:“我住这儿。一晚上我能帮你组装六七套呢! ”
“那怎么行! ”她急了,“不行! 你不能再替我gān夜班! 你一人住在这么个
地方嫂子也不放心啊! 你跟我回家,要不我不走! ”
“这地方好啊! ”他憨憨地笑,“凉快,清静,有chuáng,有音乐。嫂子我保证
一点之后准睡觉! ”
她注视着他那张永远对她带有敬意的年轻的脸,内心对他说:立伟,立伟,
有我这么一位嫂子,你多倒霉啊! ……
第二天,当她来到厂房里,但见一排排组装好的桌椅,已将偌大的厂房占领
得只剩一小块余地。
他却不在了。
有他的chuáng在,有他的录音机在,她觉得他仍在身边似的。
她不复觉得这个地方yīn森可怖、鬼气森森了。
她开了录音机,在节奏qiáng烈的摇滚乐中,开始了她又一天的孤单单的工作…
…
那些最后从这里散去的女人们重新回到了这里。不知是被台湾女歌星的歌声
和摇滚乐所吸引,还是被夜晚的灯光所吸引。她们对徐淑芳说,按照惯例,有了
活儿,是要大家伙gān的。她们提醒她,卖掉那几台破旧车chuáng获得的钱,她不是也
有份儿么? 她们的话听来振振有词,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们十分正当的劳动
愿望和劳动热情。于是这个城市中的最低贱的角落,又有了紧张劳动的新气象,
而郭立伟每天晚上依旧住在这里加夜班,年轻的细木工不仅仅是在帮自己的嫂子
gān活儿了,也是在帮她们“大家伙儿”gān活儿了。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
这么认为,她们认为他完完全全是冲着他嫂子才甘心情愿地住在这么个寂寥的地
方并且每天晚上加夜班到一点钟的,因此她们也就没什么必要对他表示感激。当
嫂子的自然替小叔子觉得不公,她谴责她们,甚至请求她们对自己的小叔子哪怕
表示出一点点感激也好。而她们偏不,她们回答她——“感激的话留给你对你小
叔子说呗,”或者“你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谁感激谁不成么? ”
她们真是又老又丑。
而每当她坐在那张“chuáng”上休息一会的时候,她们总是互相传递诡秘的眼色。
她们是从不沾那张“chuáng”的边儿的,她好心请她们坐,她们也不坐。宁肯就地坐
块破麻袋片什么的。
有时她真想骂她们一顿。
她常常发现她们暗中窥视她,她们更用暧昧的目光看待她的小叔子;她每每
替她的小叔子感到受了奇耻大rǔ。他却根本不注意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用什么样
的目光观察自己。他只是gān活儿,吸烟,和自己年轻的嫂子并坐在“chuáng”上,舒
服地将背靠着挂了毯子的墙,说些意义不大的话,或者聚jīng会神地欣赏音乐。每
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分明地是在竖耳聆听,就好像他和她说的那些
意义不大的话,每一句全都包含着无数句潜台词或暗语似的。
这种时候她最想骂她们。
而这种时候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最好。
仅仅为了不破坏他的好心情,她才一次次忍住不骂她们。
令她奇怪的是他非常尊敬她们每一位。她们若组装得马虎,他常常是一声不
响地拆散了重新组装而已。不得不批评她们只图组装得快,忽略了质量,他的话
也讲得很礼貌,很客气,很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她们难堪。
一次休息时,他和她又并坐在“chuáng”上。既然有张“chuáng”,别人不坐,他和
她何苦也不坐呢? 他用火柴棍儿掏耳朵。
她说:“我替你掏。”
于是他将火柴棍儿给了她。
“转过头,冲着光。”她就跪在“chuáng”上,伏在他肩上,替他掏起耳朵来。
而他非常惬意地闭着眼睛。
忽然她觉得厂房如同真空一样静。
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坐好,将火柴棍儿还到他手上,说:“还是你自己掏
吧! ”
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一个个坐着破麻袋片什么的,像观看一对儿互相捉
虱子的亲密的猴子似的,从各个角度用又有兴趣又怀有某种恶意的目光望着她和
她的小叔子。
她的脸顿时充血般红。
而他,就用那根火柴吸着了一支烟,还冲她们笑。
“郭师傅,今年多大啦? ”她们中的一个,不算十分老但脸盘巨大,身躯胖
得像河马的一个,搭讪地问他。
“三十。”他简明地回答。
“结婚了? ”
“没结。”
“有对象了? ”
“没有。”
“和你嫂子同岁吧? ”
“对。”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