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男是女。双手持着一把崭新的大扫帚,一扫帚紧接着一扫帚,将河岸边
那些落叶扫拢在一起。另一位清洁工推着垃圾车走来,两位清洁工从容地将一堆
堆落叶收到垃圾车上去了。他们,也许是她们,对自己的工作那么认真那么负责,
连漂在河中的落叶也不放过。站在河沿上,都用大耙子搂着,捞着。那些漂亮的
“古阿拉伯船只”,水淋淋地被扔到了垃圾车上……
两位清洁工走了……
河面一无所有了……
只有养在河中的一条条大青鱼的嘴,没了遮掩,一个小圈儿一个小圈儿地bào
露了,吞吐着河面上细小的泡沫……
从左面,河的上游,挺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哗哗的响声,是那两个清洁工在
用长杆的铁耙子往下打树叶。美丽的,镶着金色“边饰”的,也许还能在树枝上
悬挂一个月之久的叶子,在铁耙子的打击之下,纷纷飘落了。它们在空中旋转着,
仿佛不甘落地,而要飞上天空似的。它们毕竟没有翅膀,它们毕竟不是鸟儿,它
们绝望地旋转在空中,描写出对死亡的恐惧,一种徒劳的挣扎的旋转。
它们一时间又布满了河面,叶柄仍朝着前方。美丽的、具有诗意的、古阿拉
伯船队般的死亡的阵营,无规则地排列在河面上。造成一种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景,
缓缓地顺流而下,从容地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铁耙子和垃圾车。
自然不为叶子的死亡奏哀乐。
她突然一转身,双手搂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胸膛,急切地慌张地说:“我
真怕! 我一定得换种活法,还不换种活法就来不及了! ……你可千万要帮我! …
…”
后来他们买了两张舞票。
她不会跳,也不好意思现学,他便也没跳,陪她看了一场。
离开舞厅时,她问:“你没心疼钱吧? ”
他说:“心疼什么? 这很值得。”
后来他们在公园里那个饭庄吃了一顿饭,花了二十三元。
后来他带她逛商店,逛自由市场。
她充满憧憬地说她要从摆小摊gān起。
他只是笑。
她追问:“行不行呀? ”
他不得不回答:“你gān不了。”
她扫兴得半天没再说话。
后来他带她到“三十六棚”去观看新居民区。那个地方,怎么比喻呢? 半个
多世纪以来,也就是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它一直是这座城市的肮脏的“鞋垫”。
那个地方住着十数万人口——多数是装卸工。被叫做“扛大个儿”的男人们,用
脊梁和肩膀拱起他们的家庭,生儿育女,老和死亡。他们gān着这座城市最苦最累
最低下的活。与一般工人的区别在于,他们gān活甚至靠的不是双手,他们gān活靠
的也是脊梁和肩膀。
15
那个地方,比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穷困的居民区更加穷困,穷困得乱七八糟,
穷困和肮脏得会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不知有多少部国产电影中的解放前的
贫民窟的外景地是选在那儿实地拍摄的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碎砖乱瓦堆起
来的,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鼠类。那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房子之间,好
像坏了牙的丑陋的嘴巴一样,露出一道道的黑缝——是一条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
贫穷在其中滋生着罪恶、野蛮、愚昧和堕落,和一切人世间的不幸……
几年前,她与郭立qiáng在煤厂卸煤的时候,经常路过“三十六棚”。伪满时期,
日本人把那个地方的男人们叫做“苦力的gān活”,几年前那里的男人们仍是“苦
力的gān活”。
她没有想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展现在她面前的,竟会是一幢幢新
建的高楼。它们组成庞大的群落。一排、两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她
想数清,却数不清。宽阔的柏油马路、刷成银色的水泥电杆、美观的路灯、街心
公园、商店、俱乐部、医院、托儿所……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排着花盆,每一幢楼
上都竖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天线……
就连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也都是一些崭新
的人,都是一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诞生出来的人,一些可爱的人。
他说:“这里现在有十四条街道,一百六十幢楼房。另外还有三十二幢楼房
正在施工……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是很美的一个地方了! ”
他眼中闪耀出一种兴奋的异彩。
那时已近huáng昏,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东西南北都有塔式起重机静止的剪影
高高耸立着。
她望着他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
他孩子似的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我骑着自行车来数过。”
“为什么来数? ”她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今天的感受不太一样。我可不觉得生活是一个
大怪物……我觉得生活变得像是万花筒了。它越变越使我感到新鲜,越吸引我注
意它,越使我感到活得挺来劲儿,挺受鼓舞……”
她忽然觉得他比自己年长了好几岁,觉得他是一个比他的哥哥还成熟的男人
了。因为促使他哥哥成熟的是忧郁,而促使他成熟的是乐观。
男人的忧郁和乐观都是足以影响女人的生活态度的。她心说,徐淑芳,你也
许完全用不着惴惴不安地看待生活呢,无论如何它不是变得更令人满意了么? 你
必得有充分的信心骑到它的背上去,管它像不像一个大怪物呢! 你要将它当做一
辆碰碰车,你要紧紧抓住它的犄角,就像你在游艺场上牢牢掌握住碰碰车的方向
盘那样! ……
“嫂子,你在想什么? ”
“小伟,我真想亲你! ”
她的脸红似鲜花。并不是因为自己说出的忘情的一句话,而是因为晚霞照耀
在她脸上……
“淑芳,淑芳……起了没有啊? ”
门外传来孙二婶的话声。
“还没起呢,二婶有事儿么? ”
“别做早饭了,起来到我家吃吧! 有粥,有馒头,还有咸鸭蛋! ”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开始匆匆地穿衣服。
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跟马婶商议——她要开始弹棉花。
小伟说,秋天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做新被,弹棉花准能赚一笔钱。弹棉花机
简单,搞点旧部件他就能帮她组装起一台来。
她绝对相信她的小伟。
她要从别人的破棉套中“弹”出一个三十岁的有家而没有家庭的女人热情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