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 ”他表示极大的遗憾。
“我们总要互相理解啊! ”她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理解一个男人,反过来说也一样,需要接触那么多次吗? ”
“因人而异。他和别的男人有点儿不一样。”
“你呢? 厂长你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么? 你们在一起都谈什么啊? ”
“他跟我谈,他多么多么爱他死去的妻子。”
“什么玩意儿! 你呢? 你跟他谈你多么多么爱你死去的……”
“住口! ”
小李顿时紧紧闭上了嘴。
前面不远,看见刘大文家那幢房子了。孤零零地被残垣断壁包围着,同院的
人家都搬走了,只有他家还没找到一处临时的栖身之地。
“我没跟他谈过我死去的丈夫。”
小李的嘴仍紧闭着。受到她的呵斥,他仿佛再也不愿开口了。
“我尽跟他谈厂里的事儿。”
“……”
“是曲副厂长给我们当的介绍人……我得有耐心啊! ”
“曲副厂长,”小李终于又嘟哝地开口了,“胡整! 你知道我每次见了他怎
么想? 我想揍他! 因为他对你不冷不热的! ”
她警告:“你胆敢对他无礼,我饶不了你! ”
“放心,从这一次起,我连他家门也不进了。”小李淡淡地说,将车贴着刘
大文家的后山墙停稳。从小李的语气中,她听得出来,他对刘大文很不“感冒”。
“还十点接你? ”
“嗯。”
望着小汽车调头开走,她站在那儿有点儿索然。看手表,不到七点。四周静
悄悄的,最后的一抹晚霞,涂在那些残垣断壁之上,它们变得像些有生命的东西,
正渗血。三个多小时,尽够谈的了。
可是今天她与他谈什么呢?
他又要与她谈什么呢?
他还谈他的袁眉,他的“小女孩儿”? 谈他们曾怎样怎样相爱? 谈她的死是
多么多么不幸的事件? 谈他多么多么忏悔不该给她吃安眠药不该往炉子里压煤?
谈他至今仍怀念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
她听够了。
真是听够了。
第一次当面听他谈起这些,她深受感动,他泣不成声,她陪他落泪。
第二次,她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一个男人如此爱一个死去的女人,证明
这个男人起码有一点是值得女人去爱的。
第三次,她还能耐心地劝他想开点。
第四次,她则暗暗怀疑他的心理不正常了……
刘大文,刘大文,请你行行好,发发慈悲,今天千万不要再对我谈你的“小
女孩儿”了! 如果你继续谈你的至亲至爱的“小女孩儿”,我捂上耳朵你可别见
怪!
她祈祷。
如今她愿意和人热烈地讨论明天,不愿意和人一块儿翻找昨天破碎的回忆。
像狗扒倒垃圾桶企图翻找到一根骨头啃似的,那是耄耋之人打发空虚日子的方式。
三十多岁的人,无论男人抑或女人,早晨醒来后应该想的是——今天我做什么?
而不应该是——昨天我怎么度过的?
刘大文——曾是一个对于她既富有人情味儿又富有传奇色彩的男人。他和他
的“小女孩儿”的爱情,对于她是现代童话,美好而感伤的现代童话。这童话使
他比许多男人对于她更具有吸引力。
她原以为,她和他都是北大荒返城知青,都有类似的遭遇,无疑便会有共同
的语言,对人生和生活的共同的理解,并且自信他们的心无疑会自然而然地贴到
一起。
2
结果证明她错了。尽管目前她还不能肯定自己完全彻底地错了,但已经可以
肯定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馊味儿。她觉得他所有那些关于自己和关于他的“小
女孩儿”的破碎的回忆,像麻袋片儿和旧棉花套堆成的chuáng榻,他还要躺在上面用
破碎的回忆编织一层又一层的网罩住自己。今天对于他是没什么意义的,明天对
于他仿佛是更没什么意义的,他活着仿佛仅仅是为了回忆。
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恰在于适当的比例和适当的尺寸。
酵母能使蒸出来的馒头雪白暄软,却也同样能使馒头发酸。六次接触下来,
她觉得他像一个揉圆了经久没上屉的馒头,外面正在变gān,变成壳,而内里已经
发馊发酸。如果掰开来,必定千丝万缕黏糊糊地变质了。他的“小女孩儿”早已
在他心里腐烂着,而他以为她仍是他心里的一朵鲜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一个这
么样活着的男人是没法儿让一个女人对其产生爱的,甚至连怜悯也很难继续。
他令她大失所望,她原以为昨天的不幸会使一个男人更加牢牢地抓住今天,
却万万没料到那也会使一个男人变得心灰意懒萎靡不振。
他渴望向人絮絮地述说。她猜想一定早就没谁有工夫有耐性像她一样肯面对
面地听他述说了,故而她每一次在他面前坐下都看得出来他是多么的需要她! 多
么迫切地预备开始述说! 是的,他需要她。这一点是任何一个迟钝的女人都会看
得出来感觉得到的,何况她并不迟钝。同时她也看得出来感觉得到——他需要她
乃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仅此而已。还因为他恰恰需要一个女性倾听者。一
个女性倾听者陪他落泪,对他婉言劝慰,使他既获得满足亦获得鼓舞,也许还获
得述说的快感。因为在他的絮絮述说之中,悲哀的成分已经极少极少,更其多更
其主要的,是力图打动听者,使听者大悲大哀而达到自己兴奋的目的。他述说时,
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竞令她不好意思目光旁顾,仿佛那样便等于向他证明
了自己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冷漠的女人似的。连他的眼睛也好像在同时向她絮絮
述说着——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男人啊,我还有什么心思继续好好活下去! 他述
说时如同一台录音机,使她感到他根本忘记了他自己的存在。尽管他的两只眼睛
里也会动辄流出泪来,但它只是泪腺的习惯分泌罢了,没有什么意义。
是的,每个人都有向谁述说的愿望,或者说是本能。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都
有这种愿望都有这种本能。在这一点上,人的内心世界是很渺小的。幸运稍微多
一点儿或者不幸稍微大一点儿,就会溢出来,所谓水满自流。她承认,她自己也
时常如此,渴望着向谁述说些什么,哪怕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只要述说的契机
是良好的,一种莫名的冲动也时时怂恿她不要错过良机。一旦错过了就觉得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