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松却十点多钟才回家。他回来时,宁宁已经在小屋睡熟了,而她正坐在
桌前看他誊写得清清楚楚的一篇文章。
文章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又割舍了儿子? 》桌上堆着几十封信,每一封信都
是写给他的。
他问:“你带着宁宁这几天住到哪儿去了? ”
她问:“你还要到大学去作报告? ”
“没办法,推脱不了。你以为我心里就真愿意吗? ”他走到桌旁,将文章从
她手中抽出,和那些信一齐收在夹子里。
她站起来,说:“题目和内容都得改变了,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根本
不是为宁宁而来的,他们最迟后天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真的? 那太好了! ”他要搂抱她,“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损失吗? 你知道
我收到多少封信? 近二百封! 几乎每一封信中都有对你的赞美之词啊! 报告文稿
不难改,换另一个角度谈就是了! ……”
她挣脱他朝小房问走去。
他抢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
她回答:“我原谅。”
“可你心里明明还在恨我! ”
“我恨不起来你了。”
“你自己不是刚才还说,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吗? ”
“是的。是彻底过去了。”
“那你继续跟我怄气! ”
“你看我是跟你怄气的样子吗? ”
“那……你帮我参谋参谋报告文稿怎么改。”
“你自己会改好的。”
他注视着她,忽然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她淡淡一笑:“连这我也原谅。”
“你! ……”他的心理倾斜了,他的脸扭歪了。
她无声地走人了小房间。他扑过去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
马路上,传来几个小青年yīn阳怪气儿的歌唱:谁说认识你是命运的错谁说离
开你是命运的折磨谁说这一切都是错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他像一头豹子似的扑到窗前,探身窗外,大吼一声:“住口! ”
唱《错》的是垃圾清除工们。他遭到了他们的一顿怒骂……
沽名者大抵总要付出代价。
到了作报告的日子,他托词生病,结果还是被小车接了去。
尽管有讲稿,他的口才也没得到正常发挥。因为严晓东和姚守义混进了大学
礼堂,而且坐在第一排。使他感到那礼堂仿佛大法庭,自己是被告,两个昔日的
好伙伴是坐在法官席上的法官。
大学生们并不那么容易感动。递条子提出一个又一个尖刻的问题。诸如:高
尚者是不屑于自我标榜高尚的,你认为你自己高尚吗? 你不过就是抚养了一个弃
儿,这值得让全社会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想借此达到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他怀
疑他被请来,其实是要当众解剖他。类似的问题他一个也不回答,将那些条子悄
悄惴入衣兜。像个穿上了教服的偷儿,偷圣坛上的银烛台。
尤其使他如坐针毡的是严晓东和姚守义的目光——透视着他的灵魂……
从始至终,与其说他受到欢迎,莫若说他受到审判。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赤身luǒ体地离开了用小汽车接他的这一所大学。也许唯
一感到满意的是学生会主席——他毕竟组织了一次活动。意义何在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他的报告并未怎样受欢迎,因而也就未受欢送。小汽车接去的,自己走
回来的。
在他家那幢楼前,严晓东和姚守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将他拦在楼口。
严晓东扔掉烟,问姚守义:“开始吧? ”
姚守义说:“开始吧! ”
于是他们开始狠狠揍他。
“晓东,别捣他肋骨。踢他屁股! ”
“我知道! ”
他们将他打倒在地,两个人四只脚,猛踢他的屁股。
“住手! 怎么回事? ”
一位民警从路口奔过来。
他被踢得一时爬不起来,一手撑地,一手抹了下鼻子——满手鲜血。
他对民警说:“他们……是我兄弟……放他们走……”
“兄弟? ……兄弟之间也不能大打出手啊! ……”
民警不相信。
姚守义埋怨严晓东:“你gān吗往他脸上打? ”
严晓东看了他一眼,嘟哝:“你就那么肯定是我打的吗? ”掏出手绢往他上
衣兜一掖,警告道:“擦gān净了血再回家,要是叫吴茵看出你挨揍了,我俩还会
堵住你,教训你! ”
姚守义说:“走! ”
他们就走了。
他们互不说话,互不相视,大踏步地直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们同时站住,一个往左转身,一个往右转身,都回头看。
王志松仍蜷坐在地上,似乎还爬不起来。
“我……踢得太狠了点儿……”
“我……也是……”
严晓东和姚守义泪流成行!
第十一章
1
那是一只纯种的年轻的波斯猫。雄性。
大时代的生活节奏加快了。愈来愈快。中国人的闲情逸致却增多了。愈来愈
多。不但渐渐形成了花市、鸟市、鱼市,而且出现了猫市和狗市。
姚玉慧从猫市买下它,一路抱回家,如同带回家一位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一首歌曲流行了没几天便过去了。又一首歌曲刚刚开始在二十多岁的小青年
们之间流行,随时随地听得到他们悲哀地唱着:
我被痛苦震撼着
但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被失望纠缠着
但不是心的沉默……
也许痛苦的由来
出源于爱的深渊
也许失望仅只在于
当初渴望的太多
也许世界上没有了痛苦
我们不再了解欢乐
也许大海失去了风làng
将会变得多么寂寞
情感淡漠
啊,不要再说,不要再说……
听起来他们什么道理都懂! 听起来他们痛苦得要命——可你千万别信以为真
! ——其实他们活得滋润着呐! 仔细考查,我们的共和国创建三十七年以来,还
没有哪一代人二十多岁的时候比他们活得更洒脱过! 悲哀也罢,痛苦也罢,现如
今都多多少少有点儿时髦的意味儿。不悲哀不痛苦倒未免显得不够“现代”了。
他们谁个不爱赶时髦、谁个不爱装出很“现代”的样子呢? 既然人爱人似乎发生
了障碍,很不容易,很难真心真意更难全心全意了,于是爱猫爱狗的男人和女人
就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