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鼎大名的夏律师的儿子! 我早就听够了听烦了听腻味了! 我在哪儿? 我
自己是何许人? 我的自我呢? 你想过光你这样一位父亲使我感到的压抑还不够我
受的吗? ”
“滚! ……”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儿子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天没着家。吃晚饭时方回来,指着桌上的一盘青菜
豆腐,挑剔母亲把豆腐炒成豆腐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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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那么讲究了,凑合着吃吧! ”
儿子娓娓地说:“讲究是jīng神的要素,与物质财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满汉
全席可以是一种讲究,一种文化;青菜豆腐也可以是一种讲究,一种文化。物质
生活不讲究的社会,很少讲究jīng神生活,因为jīng神的观念是整体的。经由物质生
活的洗练,才可能达到提高jīng神生活水准的目的。中国的物质生活水准太低,所
以我不通过‘托福’誓不罢休,所以我得出国! ”
“物质不灭!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儿子说,“即使你死在国外,埋在国
外,外国人还是要指着你的坟墓说:‘这里埋着一个中国人! ’你永远当不成一
个彻底的外国人,你绝了这个‘高贵’的念头吧! ”能在儿子自以为是的时候一
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他感到很痛快,很解气,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物质不灭? ”儿子用筷子拨拉着那盘炒得不讲究的青菜豆腐,振振有词地
反唇相讥,“爸你显然还不知道,如今这个观念正受到威胁。科学家发现在印度
一个一千六百米深的金矿里,质子似乎正在消失。物理学家在远离大多数宇宙线
gān扰的金矿里,聚集了一百五十吨铁,每隔数月,铁里似乎就有一个质子逸去,
留下微少的次核子碎屑。他们动用了一千六百五十具放she侦察器,却根本寻找不
到消失了的质子的踪影! ”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同儿子辩论个孰是孰非的信心都没有了。
儿子是当代大学生,而他是二十年前的大学生。
儿子一向自称是“立体知识结构”型的人,一向将他视为“平面知识结构”
型的人。他不敢贸然和儿子进行辩论,怕“物质不灭”的科学观念的确已经是一
个陈旧的错误的观念,在辩论之中更加遭到儿子的耻笑。
儿子放下碗筷,走人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又去攻“托福”。
他呆呆地坐在饭桌旁,沉思默想了一会儿,问收拾桌子的妻:“物质不灭…
…真的不对了吗? ”
妻耸耸肩:“我哪儿知道! ”
他觉得问得多余。因为妻和他一样,也是个“平面知识结构”
型的人。用儿子的话说,都是“一批保守的知识分子”、“被时代列车甩在
旧站台上的最末一批乘客”。儿子似乎早已把中国上下几百年和中国知识分子的
前因后果研究得透透的了,持一种高傲的轻蔑的态度。而在同代知识分子中,他
却自以为并不保守,还常常被社会和同代人认为是一个观念激进者。儿子的话起
码验证了一个事实——在如今这亢奋的旋转的扑朔迷离的把握不准了的大时代,
他正变成一个越来越在上下两代人的白眼间显得不尴不尬的角色。他心中涌起了
一阵悲哀。
“抽空儿给中国科学院写封信,问一问他们。”
“问什么? ”
“问‘物质不灭’还对不对……”
“我没那兴趣,要写你自己写! ”妻捧着盘子碗,气哼哼地走进了厨房。
如果“物质不灭”已然不对,那么足见今天这个世界上的错误多到什么程度
了! 也足见自己这位“平面知识结构”的父亲被“立体知识结构”的儿子瞧不大
起是活该的事了……他郁闷地离开了家。
天色已黑,晚风>Ct 习。夜市初上,热闹非常。
他来到了姚玉慧家。她正在写信。
“别理我,写你的。我没什么事儿,坐会儿就走。”
“不写了。”她收起信纸和笔,为他削了一个梨,将椅子向他拉近些,吸起
烟。
“很甜。”
“我妹妹送来的。”
“小姚,你知道不知道,‘物质不灭’——还是不是一个正确的科学观念? ”
“大概还应该是正确的吧? 不过也难说。我记得从一期什么杂志上看到,爱
因斯坦的相对论正面临被某些科学家推翻的可能性。”
“噢? 找来我看看! ”
于是姚玉慧便起身翻一摞摞的杂志,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那一期。
“唉! ……”他叹了口气,苦恼地说,“这年头,不值得在儿女身上花费太
多的智力投资,免得出国了不回来。也不能一点儿不花费,以至于成一个白痴。
我劝你将来gān脆别要孩子算了! ”
姚玉慧劝道:“又生你那儿子的气了吧? 他要考‘托福’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嘛,能出国就让他出国呗! 出国有什么不好? ”
“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我和他妈天天四处打探消息,希望出国手续更复
杂些,希望卡住他小子出不去! 可听到的消息都是手续更简便了,政策更宽松了
……”
他将那只梨吃得只剩下一点点,放在茶盘上,掏出手绢擦擦手,又说:“比
如吃梨,他小子也看不惯我和他妈,指责我们吃剩得太少。还告诉我们有教养的
人不是这么个吃法! ”
“怎么个吃法? ”
“起码保留下三分之一不再吃,说那才是绅士派头! 如今一斤梨便宜的也八
九毛钱,他不是太烧包了么! ”他又叹了口气。
她也陪着叹了口气。
“你这几天为什么也有点闷闷不乐的? ”
“我? 你何时见我真正快乐过? 城市生活早使我厌倦了。没想到城市这么快
就撕下了它的假面具! ”
“假面具? 你以为它应该是怎样的? ”他认真地问,也吸着了一支烟。
“少一点儿卑鄙小人。”
“比如来敲诈吴茵的那一对? ”
“包括王志松。他当年将宁宁抱回家,在艰难的日子里尽心尽意地抚养那孩
子,那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情操! 可是如今他拿自己的高尚沽名钓誉! 连一个曾经
很高尚的人的灵魂如今都变得卑鄙,生活不是让人感到有点儿可怕了么? ”
“你太理想主义了! 理想主义在今天就是一种矫情! 一种幼稚! 设想一个世
界,报上没有谋杀案的报道,从来没有火警,飞机从来不失事,没有丈夫遗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