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憨憨地腼腆地笑。腼腆之中流露出乡下人在城里人前那种不知所措的拘
谨。她注意到姑娘左眼在害着“针眼”。
“来来来,快坐下。你爸爸妈妈都好么? ”她将小俊领到沙发前。
小俊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沙发一端,低声回答:“好,都挺好的。”
蜷在沙发另一端的波斯猫躬起身,虎伏着两只前爪伸了个夸张造型般的懒腰,
望着小俊一步步踱过去,直爬到她身上,又头尾相接地卧下了。小俊竞拘谨得不
敢抚摸它,仿佛她的手会将它那高贵的雪白的毛弄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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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笑了,说:“你别这么拘谨呀,在我这里应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
便嘛! ”忽然悟到自己刚才问那句话有些荒唐,而小俊的回答也有些荒唐,便问,
“咦,你妈妈不是已经不在了么? ”
“我妈妈是不在了……我爸爸他挺好的。”小俊脸红了一阵子,又说,“大
姐,给我杯水喝吧! 我上了火车就没喝水,渴死了! ”
“也没在车上吃饭吧? ”
小俊点了一下头。
“那我先给你冲杯麦rǔjīng吧! ”她一边冲麦rǔjīng,一边又问,“你坐这趟车
那么挤吗? ”
小俊说:“挤倒不太挤,我没买票。”
“为什么? ”
“不为什么,省几个钱是几个钱呀! ”
这姑娘诚实得可爱,这种诚实博得了她对她的第一份好感。
将麦rǔjīng放在茶几上,她从兜里掏出信说:“小俊啊,你看,我昨晚还给你
爸爸写了这封信,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 在我这儿你千万别见外,啊? 你想住多
久住多久,啊? ”
“嗯。”小俊解开小包袱,取出一个gān巴巴的面包,一手端起那杯麦rǔjīng,
饥饿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别吃那面包了! ”她从小俊手中夺下面包,“留着喂猫吧! ”
小俊怔怔地望着她。
她亲切地瞧着小俊,说今天上午所里有会,她这个“小头儿”必须参加。并
且详细地告诉小俊,在附近哪一条街上有浴塘。浴塘对面有家饭店,那儿的馄饨
很好吃。
“先去吃馄饨,然后再洗澡。记住,饿不洗澡。这是经验之谈,否则你会头
晕的。要洗盆塘,一定要洗盆塘,盆塘卫生。好好洗个澡,解解乏。洗完澡就回
来,别逛商店,逛丢了怪让我着急的。我一定抽空儿陪你逛遍全市所有的大商店,
到处玩玩。衣柜里的衣服随便你换,喜欢哪件你穿哪件! ”她说着,将房门钥匙
从钥匙链上取下jiāo给了小俊,还给了小俊十元钱。
“大姐,我不花你的钱。我爸爸嘱咐了,不许花你的钱。”小俊只接钥匙,
不肯接钱。望着她那种目光,像望着一位备加敬仰的人物。
“什么话! 不许花你自己的钱。一分也不许花你自己的钱! 快接着,要不我
生气啦! ”
小俊这才腼腼腆腆地接过钱。
她对小俊怜爱地笑笑,说句“中午见”,就走了。
中午,她回来时,小俊睡着在沙发上,搂着波斯猫。
小俊没穿她的衣服。
她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端详这来自北大荒的姑娘。
这姑娘头发真好,黑而密,可谓秀发。扎成两条柔软的大辫子,一条压在身
子底下,一条搭在胸上。这姑娘的脸色也真好,红润润的。这姑娘的身体发育得
真成熟啊! 像一位充分显示丰腴之美的少妇的身体。胸脯在旧的男人的衣服下高
高耸起。衣扣勉qiáng扣着,随时会绷开似的。这姑娘的脖颈长得太迷人了! 不长也
不短。
而且是那么的白,使她猜测这姑娘的身体无疑也相当之白皙。那是谁的衣服
呢? 大概是她父亲的吧? gān巴瘦小的管理员两口子,何以会生出如此可人的一位
女儿呢? 她根本回忆不起来管理员这位三女儿小时候什么模样。
当年小俊才十岁。
当年她没有太注意过管理员的女儿们。而眼前的小俊,使她联想到了一颗成
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樱桃,包在一片绿叶子中。或者是一朵野百合花,它们当年在
北大荒的野地里怒放时,火红耀眼,远远地就能发现,引诱人去折取。
北大荒的野百合花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
她简直不是在端详那姑娘,而是在欣赏那姑娘了。
她觉得自己非常喜爱管理员这位女儿。
将要成为这姑娘的丈夫的小伙子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一定是个身qiáng力壮的小
伙子吧? 应该是那样的小伙子! 只有那样的小伙子才配做她这样的姑娘的丈夫啊
! 她觉得小俊焕发出一种qiáng盛的青chūn勃勃的生命力。尽管睡着,但那种无与伦比
的生命力却仿佛在这姑娘体内欢欢腾腾地活跃着。
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樱桃般诱人的,怒放的野百合般迷惑人的,在睡着了
的时候也仿佛欢欢腾腾地活跃着生命力的,旧的不合体的男人的衣服也不能使其
逊色的,充分显示出女性自自然然而又原始的本质魅力的这姑娘的身体,令三十
六岁的其貌不扬的缺乏肌肤之美的老姑娘羡慕极了,嫉妒极了。由于羡慕由于并
非可耻的嫉妒,使她更加从内心里喜爱这姑娘。
她非常惊讶于自己还能够喜爱一个人,而不是喜爱一件东西,或者一只猫。
她买那只波斯猫,正是为了要喜爱它,现在却已经开始厌恶它了。并不完全是由
于它被严晓东给劁了的缘故。如果它也是件东西,她相信自己早把它扔掉了。而
它是一个活物,一个生命。她不因厌恶而弄死它,是因为她心肠软。她厌恶它而
又继续喂养它,是因为她总得有个伴儿。她有了未婚夫而从内心里不想结婚,甚
至厌恶结婚,是因为她不能在情感上心灵上接受他为爱人。她害怕和他结婚终于
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事实。她本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这个事实迫近的日子。
她对他和对那只波斯猫差不多。她不能完全没有一个“他”,但她更多的情况下
更多的时候厌恶他。而在厌恶他的时候厌恶他的情况下偶尔也渴望他需要他,如
同一个想喝清茶的人在渴了的时候渴极了的情况下端起一碗油腻的汤。每每在她
渴望他需要他的时候和情况下,她对他的厌恶恰恰有增无减。她恼恨自己这样一
种古怪心态,然而她对自己无可奈何。
人是特殊的物质。人一旦变了,只能更不是自己,不复能再是原来那个自己。
绝对地不能。
现在好了。她这么想。从此以后就好了——因为她不但还能够喜爱一个人,
而且有了一个人可以让她喜爱。终于是有了一个人可以让她喜爱,这是比喜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