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4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然而两人之间的气氛始终驻在良好的状态停滞不前,他做出种种煞费苦心的

  尝试却无法营造高cháo。

  她也是。

  他暗暗觉得遗憾。

  他认为这个晚上她是多多少少像点女人了。

  应该有高cháo。

  她同样暗暗觉得遗憾。

  她往他杯里预先放了几片安眠药的齑粉。

  应该有高cháo。

  因为这个晚上她企图杀了他。

  她要在高cháo过后杀了他。

  要在他认为她也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后杀了他。

  要在她得到他一次后,更进一步说,要在她得到了一次那一种满足后杀了他。

  因为他是电脑通过优选之法“分配”给她的一个男人。一个科学认为对于她

  非常之理想的男人。她有权通过这一个男人得到一次那一种满足。

  而后杀了他。

  为小俊。为她自己。更为她的“最后的停泊地”——是他毁灭了它。

  彻底毁灭了它。

  她再也找不到赖以从城市退却的营盘了。

  她觉得她已没了为将来所保留的归宿……

  14

  当她和他都离开桌子时,她又往录音机里塞入一盒磁带。“迪斯科”。

  他坐在沙发欣赏,十指按膝点拍节。

  他说:“迪斯科‘挺好听嘛,看来欣赏完全是观念问题。”

  她说:“我同意。”

  她不慌不忙收拾桌子,耐心期待安眠药发生效力。

  “今天我不走吧? ”

  “今天你别想走。”

  “我头晕了。”

  “你醉了。”

  “我真是个没酒量的男人……那我先到chuáng上躺着去了……”

  “那你先到chuáng上躺着去。”

  他摇摇晃晃走入卧室,在卧室内他转过身,用流露情欲的目光望着她,笑道

  :“今天你受看了点儿。”

  她说:“是么? ”

  她心不在焉地做这做那,有意磨蹭了些时候,然后走入洗漱间洗手,洗脸,

  刷牙。

  为什么刷牙? 有什么必要? 她暗问自己,却回答不了自己。

  当她脱了衣服,上了chuáng,安眠药已在他身上很见效了。

  他酣睡得像那只饿跑了的波斯猫被她喂过安眠药片的样子,而且打着很响的

  鼾。

  她推他,掐他胳膊,擂他那完全没有胸肌的胸脯,揪住他的耳朵往起拎他的

  头,将他的身体拥过来,掀过去,任她如何摆布,也无法将赤luǒ的男人弄醒。

  他好像不用她杀,已然死了。

  这使她对他的报复心理陡增百倍! 她拉开chuáng头柜,操起预先放入的一把削果

  刀。用那样的一把刀杀死一个男人,尽管是一个酣睡的不健壮的男人,也未免显

  得太短小了。

  她想往他心口扎一刀。

  想割断他腕动脉。

  然而一旦操刀在手,她丝毫没了胆量。

  她连杀死一条鱼的胆量也没有。

  她根本不敢下手,哪怕是在他赤luǒ的身体的某一部位划一道浅浅的伤口。

  她对血有种特殊的恐惧。

  报复心理却烧灼着她。

  不知为什么,她朝大衣柜镜子瞥了一眼。

  镜中那个操刀想要杀人的自己,更加令她感到恐惧。

  甚于她对别人的身体流出的血的恐惧。

  她操刀的手抖了。

  继而她全身抖了。

  那把很难用以杀死一个人的削果刀掉在chuáng上。

  她怯懦地心慈手软地扑在chuáng上哭。

  但她的报复心理不允许她不对他实行任何报复。

  她哭着下了chuáng,寻找到一把剪刀。

  她又上了chuáng,跪在chuáng上,将枕巾铺展在自己膝上,将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

  膝上,剪那个男人由于谢顶剩得不多的头发。

  她眼里凝聚仇恨。

  一边哭,一边剪。

  剪下一撮,随手扔在地上一撮,仿佛那是极其肮脏的东西……

  那情形并不像一个被报复心理所燃烧的女人在对一个毁灭了她最重要也最宝

  贵的jīng神依托的男人实行报复。

  像圣母在哀怜死亡的耶稣……

  夜里,他醒了,赤luǒ着身体蹦下chuáng,也不开灯,到客厅里来找水喝,发现她

  和衣睡在沙发上。

  “你……你怎么还是睡在沙发上? ”

  她没有睡,立刻坐起。

  “现在该我睡到chuáng上去了。”

  “又让我睡沙发? ”

  “不。你走。”

  她走入卧室,将他的衣物一件件从卧室内抛在他脚下。

  她堵立在卧室门口,冥冥黑暗中,她枯瘦的身影也是黑的,像站在修道院门

  dòng里的夜游的修女。

  “走? ……为什么? ……”

  “你应该明白。”

  他有几分明白了,默默地,一件件地,慢腾腾地穿上他的衣服。

  他连鞋也穿好了之后,却不走,望着她枯瘦的黑影,期待她打消赶走他的念

  头。

  她却说:“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完结了。”

  他向门口走去。

  “我不会散布那件事。”

  他站住了。

  她又说:“这扇门从今以后再也不对你敞开了。”

  他转过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滞涩地问:“你……真不散布? ”

  “我保证。”

  “别人问起来……我……如何解释? ”

  “随便。比如可以说我毫无女人味儿,令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忍受。”

  “那么……玉慧……再见了。”

  枯瘦的“修女”身影在冥冥的黑暗中岿然不动。

  马路对面一幢兴建中的大楼,电焊的弧光一闪一闪,给她的影子镶着闪烁的

  银边。

  她倔傲地沉默着。

  “你真像你装的那么坚qiáng么? ”他低声问。

  她倔傲地沉默着……

  破碎从正中观察,大抵是而且起码是双向的she裂现象。

  一星期后,当年生产建设兵团的营后勤管理员出现在姚玉慧面前。不是首先

  找到她那老姑娘的心理设防壁垒森严的“城堡”,而是首先找到了律师事务所的

  主任办公室。

  “教导员,我可被骗惨了! ”

  他一开口便说了这么一句话。像许多当年的北大荒知青见了当年的“顶头上

  司”叫“连长”、“指导员”、“营长”一样,他也仍叫她“教导员”,尽管他

  的年纪比她大。

  一种沉淀了的习惯。如同获得了博士学位的人或者当了教授的人见了自己的

  小学老师仍毕恭毕敬一样。何况当年的教导员如今仍是个官儿,而当年的营后勤

  管理员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北大荒的个体农场职工了。他对她那种恭敬尤胜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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