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的过失……
“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
我就不爱你了! ”
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
舞团去了! ”
8
“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
“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
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问住屋。大的十二米,小的七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
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
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
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
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
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
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
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
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
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
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
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
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竞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
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
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
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
影不行吗? ”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
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
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 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
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
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
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
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qiáng一些,因为他
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
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
是预先jīng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jiāo给了妻。妹夫也给
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jiāo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
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 ”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
一分也没花呢! ”
“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
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
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卡中山装。
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huáng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到歌
舞团碰了一次运气。
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
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
点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
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安排呢! ”
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 ……”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几天后就过新年了。
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
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
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huáng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
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
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
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
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人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qiáng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
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 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
一切的心cháo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
前!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
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
竞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dàng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