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的方形石砖地,曾被鲜血染红。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老师的带领之下,是他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中的第一次“革命”行动,一次自觉的“革命”行动。
他还记忆犹新,那一天,全校师生都坐在操场上,听“文革领导小组”的人
传达什么文件。一位教政治的老师从校园外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至,一直骑到传达
者的桌子前才跳下车,他夺过话筒大声疾呼:“革命的教师们,革命的同学们,
有一小撮bào徒无法无天,居然公开在市委大楼前张贴反动标语,写的是:市委不
革命,就罢他娘的官! 大家想一想啊,市委是在党中央领导下的共产党的市委,
共产党是我们的亲爹娘,他们要罢市委他娘的官,不就是要罢党中央的官吗? 我
们能答应吗? 他们正在烧市委大楼啊! 十万火急,我们要去捍卫市委呀! 革命的
教师们,革命的同学们,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革命性的时刻到了! ……”
这位教政治的老师振臂一呼,全校师生立即响应。于是一千七百多人打着一
面横幅大标语旗,浩浩dàngdàng涌上街头,奔往这里。
标语旗上写着:誓死捍卫市委。
至今他仍然认为,当时他们一千七百多人那种情绪,那种激动,那种预备以
鲜血和身躯去捍卫什么的jīng神,是十分真诚而又十分真实的。
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也许会嘲笑这一点,那就让他们去嘲笑吧,
他想。某一时期的历史可能本来就是供后人去嘲笑的。那么这一时期的人们又如
何能逃脱被嘲笑的命运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命。一个人的命运摆布这个人,
一代人的命运也摆布这一代人。命运和心肺同在。
他忽然有些暗暗惊诧,觉得自己的思想颇有点思想家的意味。
命运和……心肺……不错的联系! 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胡思乱想了呢? 他
对自己有些不解起来。他反复咀嚼自己的思想,又觉得和迷信的老太太们认命的
思想并没什么大区别,也丝毫不比她们深刻。
看来我他妈的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思想家,连个平庸的思想家也不可能成为。
他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的注意力转向了人行道上一株躯gān倾斜的老柳树。
当年,他们的队伍就是在走到这株老柳树前时,被军事工程学院“红色造反
兵团”的红卫兵们拦截住的,他们那条横幅大标语也被扯掉了。
“十九中的老师和同学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
的,为的是将各省、市、地、县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从党的领导机关中清除出去
! 你们一不捍卫党中央,二不捍卫毛主席,却要誓死捍卫被一小撮赫鲁晓夫式的
野心家、yīn谋家所盘踞所把持的市委,你们意欲何为? 难道你们要与党中央毛主
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对抗吗?!……”
一个军工“红色造反兵团”的红卫兵就爬在那株老柳树上,手持话筒慷慨激
昂地对他们演说。
那时,红卫兵运动刚刚在这座城市的几所重点大学里兴起,他们那所中学还
没有成立任何红卫兵组织。
身穿军装、腰扎武装带的军事工程学院的男女红卫兵们,虽然不戴领章帽徽,
但却一个个英姿飒慡,斗志昂扬,豪情勃发。在他们这些中学生们看来,对方真
像一批十分年轻的革命家,像电影《青chūn之歌》里的卢嘉川们,像“五四”运动
时期和“一二·九”运动时期的革命学生领袖们。敬意从中学生们心底油然而生。
那个演说者的话语是怎样地征服了他们这些中学生啊!
是啊,一不捍卫党中央,二不捍卫毛主席,一千七百多人只打了一条横幅标
语,却写的是“誓死捍卫市委”,多么荒唐的行动!
而且更主要的是,市委大楼并没有在熊熊燃烧,不过有一条“火烧市委”的
竖写标语从楼顶垂下来。
他们感觉到自己受蒙蔽了,上当了,扮演了与“革命”背道而驰的不光彩的
角色。
那个爬在树上的演说者以充满革命正义的声音高声疾呼:“革”命不分先后
! 造反不分早晚! 受蒙蔽无罪! 反戈一击有功! ……
于是他们一千七百多人的一支队伍,就在一阵阵“革命”的口号声中,四散
而溃……
那一天,他心里怀着一种真实的羞耻感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校徽从衣服上拽
下来,扔进了炉子里。
他耻于再佩戴十九中学的校徽。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那位教政治的老师,成了全校学生的罪人。每一个十九
中学的学生都认为他是败坏了十九中学声誉的人,不可饶恕。他似乎也知道了这
一点,再也没在学校里露过面。
全校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宣布成立那一天,传来了他在家中上吊自杀的消息…
…
也是在这个地方,在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一名大学生以悲愤的语调向人们
进行演说:“革命的市民们,革命的群众们,‘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是
在我们的浴血奋战中诞生的! 可是,东北的新曙光刚刚升起之际,‘革命委员会
’竟指使一伙武斗bào徒,向我们,曾为它的诞生浴血奋战过的造反派战士,发动
了有预谋有部署的突然袭击,抓走我领袖,捣毁我总部,打死打伤我战友,妄图
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 兔死狗烹,láng子野心何其毒也! ……我们现在以革命的名
义,以我们死难战友的妻子、孩子、父母和一切亲人的名义,向全市人民募捐!
……”
那个大学生的形象,至今印在他记忆中,难以被时间抹去:戴眼镜,头缠纱
布,没穿雨衣,一绺湿发贴在额前。路灯将他的脸映得异常苍白,雨水顺着他的
衣裾往下淌。还有两个女大学生,抬着一个大笸箩。也没穿雨衣,在潇潇秋雨中
肃穆地站立着。
“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们,为了失去儿女的父母们,为了失去丈夫的妻子们,
我们向全市……”
悲愤的声音,在夜空回dàng。
一支哀默的队伍从人群中穿过。他们肩上抬着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
下显出僵硬的尸体的轮廓……
一只只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孩子的手,纷纷伸向那个大笸
箩……
拾元的,伍元的,贰元的,壹元的,伍角的,贰角的,壹角的,伍分的,贰
分的,壹分的……
在那个夜晚,究竟有多少人,将多少钱投入了那个笸箩? 一个永远不被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