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一伙发声喊,同时朝严晓东扑了上去。

  “晓东别怕,哥儿们来了! ”姚守义像条láng犬,跳过来转眼投入了“战斗”。

  王志松起初还不动手,只是拉架。脸上挨了一拳之后,理智全无,由着心中

  勃起的一股莫名野性大显其争凶斗狠的威风。

  小小饭馆,桌倾椅倒,盘飞碗碎。

  对方毕竟人多,三个返城知青先后被打翻在地。他们发一声喊,撤出了小饭

  馆。

  三个返城知青刚刚爬起,女服务员引着几名公安警察堵住了门口……

  半小时后,三个返城知青被关进了公安分局的拘留所。

  严晓东和姚守义的酒劲发作过去了,大惭不已,耷拉着脑袋靠在一起。

  王志松无心责备两个朋友,坐在他们对面一声不吭揉着肿了的手腕。

  姚守义忽然说:“我他妈的饿了。”

  严晓东接着说:“我也他妈的饿了。”

  王志松也饿了。

  姚守义又对严晓东说:“都他妈的是你惹出来的事! ”

  严晓东承认:“是啊,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从返城那一天起,我心里就憋

  着股火,想跟谁打一架。”

  “你可算如愿以偿了。”姚守义挖苦他。

  “起码不后悔。终于打了一架,心里痛快多了。只是连累了你俩,觉得抱歉。”

  严晓东讷讷地说。

  王志松终于开口:“你知道你惹这一架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

  两个朋友一齐瞧着他,不做声。

  王志松自言自语:“今天我已经有了工作,明天就开始上班。

  被拘留个三天五天的,单位知道了,还会要我吗? “

  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方才告诉我们? ”严晓东用极低的声音说。

  “我有工作了,你们两个还在待业,我怕告诉了你们,使你们心中更忧烦啊

  ! ”王志松说罢,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严晓东起身离开姚守义,坐到了王志松身旁,将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半天,

  才挤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今天星期几? ”

  王志松明知他是在无话找话,不回答。

  姚守义却低声呻吟了起来。

  王志松和严晓东瞧着他,以为他装模作样。

  姚守义的呻吟越来越响。他双手紧捂肚子,贴着墙壁渐渐躺倒在水泥地上。

  王志松和严晓东仍瞧着他,不动也不做声。

  姚守义佝偻着身子,不断呻吟着,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翻滚着。

  王志松和严晓东终于觉得他确是真正在经受着某种痛苦,慌了,连忙凑过去,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蹲在他身旁不安地问:

  “守义,你怎么了? ”

  “胃疼还是肚子疼? 说话呀! ”

  “胃里难受……肚子……也疼……疼得……他妈的厉害……”

  姚守义断断续续地说。

  “活该! 谁叫你空着肚子喝那么多酒! ”王志松恨恨地说着,将他上身扶起,

  靠在自己怀里。

  严晓东解开姚守义的棉袄扣,替他按摩肚子。

  “我……我要吐……”姚守义说罢张大了嘴。

  “忍住一会儿! ”王志松迅速脱下棉袄,接着脱下旧绒衣,铺在地上,说:

  “往我绒衣上吐。也许我们得在这儿呆上几天,得注意环境卫生。”

  他刚说完,姚守义哇地吐了。

  他轻轻给姚守义捶着背。

  姚守义又吐了好些。

  严晓东待他吐完了,将绒衣小心地卷起,放在墙角。然后蹲在姚守义跟前,

  轻声问:“守义,你觉得怎么样了啊? ”

  “冷,从心里往外冷。”姚守义浑身哆嗦。

  王志松将他更紧地搂在怀里。

  严晓东也脱下棉袄,抱起姚守义的双腿,将棉袄垫在他屁股底下。

  王志松对严晓东吩咐:“把我的棉袄裹在他身上。”

  严晓东照办后,问姚守义:“守义,还觉着那么冷不? 把这儿的人喊来? 我

  真怕你是急性阑尾炎什么的。”

  姚守义说:“我的阑尾几年前就在北大荒割掉了。”

  王志松说:“拘留所真是个好地方,你俩在这儿变得多懂事多乖啊! ”

  姚守义说:“志松,再把我搂紧点。他妈的我好像掉在冰窖里了。”

  王志松更紧更紧地将姚守义搂在怀里。

  严晓东脱去棉袄,上身就只剩一件薄线衣了。

  “拘留所里为什么不安上暖气呢? ”他嘟哝,见王志松比自己更惨,只穿一

  件衬衣,便在王志松身边坐下,互相用体温取暖。

  这三个返城知识青年,此后谁也不吭一声。在这个没有暖气的拘留所里,耐

  心地等待着对他们的发落。

  两小时后,拘留所里黑暗下来了。

  严晓东说:“他妈的,连个灯也没有。”

  姚守义说:“冷……”

  王志松什么也不说。

  8

  他觉得偎在自己怀中的姚守义,像个偎在母亲怀中生病的孩子,对姚守义产

  生了一种母亲般的怜悯。他也感到很冷很冷,姚守义是从心里往外冷,他是从外

  往心里冷。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便靠在严晓冬的怀

  里。

  严晓东的怀抱却并不温暖。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下,靠着冰凉的墙壁,瑟瑟

  发抖。

  只有姚守义应该说是暖和的,屁股下垫着严晓东的棉袄,身上裹着王志松的

  棉袄。

  可他仍说冷。

  失去了自由,黑暗,冷,使三个返城知青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智了,也

  使他们对发生过的和以后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

  他们无所谓地期待着对他们的发落。

  除了冷和黑暗,他们心中不再抱怨什么。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越走越近。

  三个返城知青就那么坐着,一动未动。

  拘留室包着铁皮的门开了,黑暗中一道手电光照she在他们脸上。王志松和严

  晓东被晃得闭上了眼睛。

  姚守义闭着的眼睛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用请求的语调低声说:“志松,

  替我要杯热水吧。”

  “你们出来! ”手电灭了。

  王志松说:“我们有一个病了。”

  “放你们走,你们还哕嗦什么! ”黑暗中,那个声音非常严厉。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竟是姚守义。

  “我没病,我们立刻走,立刻走! ……”他噌地站了起来。

  王志松和严晓东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各自从地上捡起棉袄,一左一右扶着姚

  守义往外就走。

  手电又亮了一下:“你们谁的绒衣,脱在这gān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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